其一是关于电脑。他说,人脑与电脑的区别有二,一是容易遗忘,二是容易出错。这看起来 是缺点,其实是优点。遗忘是自动发生的,这使我们可以不费力气就把多余的信息清除出去 ,给不期而至的好思想腾出空间。倘若没有这样的空间,好思想就会因为找不到栖息地而又 飞向黑暗之中。让关系出错更是人脑的一个美妙天赋,靠了它我们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在 没有关联之处邂逅崭新的思想。这两个区别说明了同一件事,便是电脑的本领仅到信息为止 ,人脑的本领却是要让信息导致思想。电脑的本领常常使人惊奇,这很可能使一般人得出电 脑胜于人脑的结论,但托马斯却从自己的惊奇中看到了人的优越,因为电脑没有惊奇的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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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的人文品格(2)
周国平
第二个例子是他对女性的评价。他非常感谢女性在幼儿教育方面的贡献,认为这是她们给予 文明的厚礼,证明了她们才是记录和传递文化基础的功臣。由于女性对儿童的天然喜爱和理 解,她们是更善于开启年幼的头脑的。他还看到,女性虽然容易为生活中的小事和事物的外 表烦恼,但是面对极其重大的事情却十分沉着。形象地说,女性的头脑只是外部多变,其中 枢却相当稳定。相比之下,男性的那个深处中枢始终是不成熟的,需要不断地重新定向。因 此,托马斯相信,在涉及人类命运的大事上,女性是更值得信任的。
这两个例子都表明,托马斯对于人性有多么亲切的理解。人脑优于电脑、女性优于男性的地 方,不都是在于人性么?我们不妨说,与女性相比,男性的抽象头脑更像是一种电脑。写到 这里,我忍不住还要提一下托马斯的另一个感想,它也许能帮助我们猜测他的智慧的源头。 作为一个医生,他有许多机会通过仪器看见自己的体内。然而,他说,他并不因此感到与自 己更靠近了,相反觉得距离更远,更有了两重性。那个真正的"我"并不在这些松软的构件 中,其间并没有一个可以安顿"我"的中心,它们自己管理着自己,而"我"是一个局外人 。托马斯所谈到的这个与肉体判然有别的"我",除了称之为灵魂,我们就无以名之。不难 想见,一个有这样qiáng烈的灵魂感觉的人,当然会对人性的高贵和神秘怀着敬意,不可能陷入 技术的狂热之中。
四
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一个医生都具备托马斯这样的人文素养,这是不现实的,甚至也是不必要 的。但是,中国当今的医疗腐败已经到了令绝大多数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凡是不享有特权的 普通人,在这方面都一定有惨痛或沮丧的经验。人们之恐惧在医院里受到非人道的待遇,已 甚于对疾病本身的恐惧。这就使得医学的人文品格之话题有了极大的迫切性。
毫无疑问,医疗腐败仅是社会腐败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其整治有赖于整个社会状况的改善 。但是,由于它直接关系到每一个人的生死安危,医疗权利实质上就是生存权利,所以有理 由得到特别的关注。问题的解决无非是从两方面入手,一是他律,包括医生资格的从严审定 ,有关医生责任和病人权利的立法,医疗事故的公正鉴定和制裁等等,另一是自律,即医生 的人文素养和道德水准的提高。
在我与医院打jiāo道的经历中,有一个现象令我非常吃惊,便是一些很年轻的从医学院毕业不 久的医生,显得比年长的医生更加冷漠、无所谓和不负责任。有一回,我的怀孕的妻子发热 到四十度,住进我家附近的一所医院。因为青霉素皮试过敏,那个值班的年轻女医生便一筹 莫展,入院数小时未采取任何治疗措施。征得她的同意,我通过电话向一家大医院求援,试 图从那里得到某种批号的青霉素,我的妻子当天上午曾在那家医院注she过这种批号的青霉素 ,已被证明不会引起过敏。可是,我的联系很快被这个女医生制止了,理由竟是这会增加她 们科的电话费支出。面对高热不退的妻子和吉凶未卜的胎儿,我心急如焚,这理由如此荒唐 ,使我无法置信,以至于说不出话来。我只好要求出院而去那家离家较远的大医院,谁知这 个女医生听罢,白了我一眼,就不知去向了。剩下若gān同样年轻的医生,皆作壁上观,对我 的焦急的请求一律不予理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说出类似情形使我失去一个女 儿的遭遇,这才得以办成出院手续。
记载我的丧女经历的《妞妞》一书拥有许多读者,而这些年轻的医生都不曾听说过,对此我 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我感到寒心的是,虽然他们名义上也是知识分子,我却觉得自己是面对 着一群野蛮人。直觉告诉我,他们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生活的,因而我无法用我熟悉的 语言对他们说话。托马斯谈到,他上大学时在一家医院实习,看见一位年轻医生为一个病人 的死亡而哭泣,死亡的原因不是医疗事故而只是医学的无能,于是对这家医院肃然起敬。爱 心和医德不是孤立之物,而是在深厚的人文土壤上培育出来的。在这方面,我们的医学院肯 定存在着严重的缺陷。我只能期望,有一天,在我们的医学院培养出的医生中,多一些有良 知和教养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少一些穿白大褂的蒙昧人。
19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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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位置
周国平
前些时候,有一阵听说我的书卖得挺好。一个人写书当然希望爱读的人越多越好 ,我也不例外,所以心里是高兴的。但是,接踵而来的热闹,诸如记者采访、电视亮相、大 学讲座之类,我就非常不习惯了。我尽量推辞,有时盛情难却答应了,结果多半是后悔。人 各有志,我不反对别人追求和享受所谓文化的社会效应,只是觉得这种热闹与我的天性太不 合。我的性格决定我不能做一个公众人物。做公众人物一要自信,相信自己真是一个人物, 二要有表演欲,一到台上就来情绪。我偏偏既自卑又怯场,面对摄像机和麦克风没有一次不 感到是在受难。因此我想,万事不可勉qiáng,就让我顺应天性过我的安静日子吧。如果确实有 人喜欢我的书,他们喜欢的也一定不是这种表面的热闹,就让我们的心灵在各自的安静中相 遇吧。
世上从来不缺少热闹,因为一旦缺少,便必定会有不甘心的人去把它制造出来。不过,大约 只是到了今日的商业时代,文化似乎才必须成为一种热闹,不热闹就不成其为文化。譬如说 ,从前,一个人不爱读书就老老实实不读,如果爱读,必是自己来选择要读的书籍,在选择 中贯彻了他的个性乃至怪癖。现在,媒体担起了指导公众读书的职责,畅销书推出一轮又一 轮,书目不断在变,不变的是全国热心读者同一时期仿佛全在读相同的书。与此相映成趣的 是,这些年来,学界总有一两个当红的热门话题,话题不断在变,不变的是不同学科的学者 同一时期仿佛全在研究相同的课题。我不怀疑仍有认真的研究者,但更多的却只是凭着新闻 记者式的嗅觉和喉咙,用以代替学者的眼光和头脑,正是他们的起哄把任何学术问题都变成 了热门话题,亦即变成了过眼烟云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