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们对这种"令人更为厌恶的压力"记忆犹新。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我们每个人的地 位和报酬是由权力机构决定的,往往还是由某个直接上司的个人意志决定的。决定的依据在 名义上是能力以及被荒谬地等同于能力的资历,事实上掺杂了许多别的因素,包括政治表现 、个人恩怨等等。而且,与计划经济配套的人事制度又把我们紧紧地捆绑在某一个单位里,使我们没有哪怕只是选择同样有权决定我们的命运的稍微开明一些的上司的自由。在那种情 形下,我们诚然无须承受对自己的命运负责的压力,因为我们的命运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 中,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所承受的不公正远比现在严重、可恶而且令人绝望。当然,在 市场经济体制下,也非事事皆公正。譬如说,我仍然认为,人的能力的性质和发展方向是不 同的,必然有一些在某方面很有才能的人却难以学会那种企业家式的能力,让他们因此陷入 困境肯定是一种不公正。但是,只要我们坚持市场经济,这种情形就不可能完全避免。市场 经济只承认在市场上得到实现的价值,这一条不能改变,否则就不是市场经济了。除了计划 经济和市场经济,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根据以上的思考,我觉得应该修正我对企业家式的能力的成见,对之也持肯定的评价。具体到文化人,无论作家、学者还是艺术家,都要有市场意识,善于为自己的产品争取好的效益 ,应该把这看作一种正面的能力,一种对自己的命运负全责的积极的态度。不过,我的修正 不是无条件的,我仍坚持两个信念。第一,如果说企业家式的能力是善用自己能力的能力,那么,前一个能力是前提,然后才谈得上善用它,首先必须创造出好的产品,然后才有推销 的资本。而且,在两种能力中,我仍认为前一种比后一种价值更高,因为真正的文化价值是 靠前者创造的,后者的作用只是传播业已创造出的文化价值和获得世俗的成功罢了。所以,有杰出才能的文化人仍应专注于自己心灵所指示的创造方向,犯不着迎合市场去制造水准较 差但销路更好的产品,为此承受相对的贫困或寂寞完全是值得的。事实上,无论何处,最好 的作品都不是最畅销的,最畅销的往往是市场嗅觉特别灵的二三流作者制造的产品,我们对 此应当心平气和,视为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正常情形。第二,企业家式的能力应该是遵循市场 规则进行经营的能力,违背商业道德的jian商没有资格称做企业家。因此,譬如说,那些通过 媒体的大肆炒作来推销平庸之作的文人,那些在现场音乐会上用假唱来蒙骗听众的歌手,都 不能视为真正具备了企业家式的能力,其行为只能算做商业欺诈。按照我的理解,提倡企业 家式的能力恰恰是要反对这些现象,大家都卖真货,进行公平竞争,建立起健康的市场经济秩序。
2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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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名校
周国平
现在的家长都非常在乎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名校,往往为此煞费苦心,破费万金。人 们普遍相信,只要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都上名牌,孩子就一定前程辉 煌,否则便不免前途黯淡。据我的经验,事情决非这样绝对。我高中读上海中学,大学读北 京大学,当然都是名校,但是,小学和初中就全然不沾名校的边了。我读的紫金小学在上海 老城区一条狭小的石子路上,入读时还是私营的,快毕业时才转为公立。初中读的是上海市 成都中学,因位于成都北路上而得名。
记得在被成都中学录取后,我带我小学里最要好的同班同学huáng万chūn去探究竟。因为尚未开学 ,校门关着,我们只能隔着竹篱笆墙朝里窥看,能隐约看见操场和校舍一角。看了一会儿, 我俩相视叹道:真大啊!比起鸽笼般的紫金小学,当然大多了。当时huáng万chūn家已决定迁居香 港,所以他没有在上海报考初中。他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我,使我心中顿时充满自豪。我压根 儿没有去想,这所学校实在是上海千百所中学里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
我入初中时刚满十一岁,还在贪玩的年龄。那时候,我家才从老城区搬到人民广场西南角的 一个大院子里。院子很大,除了几栋二层小洋楼外,还盖了许多茅屋。人民广场的前身是赛 马场,那几栋小洋楼是赛马场老板的财产。解放后,这位老板的财产被剥夺,现在寄居在其 中一栋楼里,而我家则成了他的新邻居。那些茅屋是真正的贫民窟,居住的人家大抵是上海 人所说的江北佬,从江苏北部流落到上海的。不过,也有一些江北佬住进了楼房。院子里孩 子很多,根据住楼房还是住茅房分成了两拨,在住楼房的孩子眼里,住茅房的孩子是野孩子 。好玩的是,在我入住后不久,我便成了住楼房的孩子的头儿。
我这一生没有当过官,也不想当官,然而,在那个顽童时代,我似乎显示了一种组织的能力 。我把孩子们集中起来,宣布建立了一个组织,名称很没有想像力,叫红星组,后来大跃进 开始,又赶时髦改为跃进组。组内设常务委员会,我和另五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大孩子为其成 员,其中有二人是江北佬的孩子,我当仁不让地做了主任。我这个主任当得很认真,经常在 我家召开会议,每一次会议都有议题并且写纪要。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当然是怎么玩,怎么玩 得更好。玩需要经费,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有一个摆摊的老头,出售孩子们感兴趣的各种小 玩意儿,其中有一种名叫天牛的昆虫。于是,我发动我的部下到树林里捕捉天牛,以半价卖 给这个老头。就用这样筹集的钱,我们买了象棋之类的玩具,有了一点儿集体财产。我还买 了纸张材料,做了一批纸质的军官帽和肩章领章,把我的队伍装备起来。我们常常全副行头 地在屋边的空地上游戏,派几个戴纸橄榄帽的拖鼻涕的兵站岗,好不威风。这种情形引起了 那些野孩子的嫉妒,有一天,我们发现,他们排着队,喊着"打倒和尚道士"的口号,在我 们的游戏地点附近游行。我方骨gān中有两兄弟,和尚道士是他俩的绰号。冲突是避免不了的 了,一次他们游行时,我们捉住了一个落伍者,从他身上搜出一张手写的证件,写着"取缔 和尚道士协会"的字样。形势紧张了一些天,我不喜欢这种敌对的局面,便出面和他们谈判 ,提议互不侵犯,很容易就达成了和解。
我家住在那个大院子里的时间并不长。上初三时,人民广场扩建和整修,那个大院子被拆掉 了,我们只得又搬家。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年半是我少年时代玩得最快活的日子。那时候, 人民广场一带还很有野趣,到处杂草丛生。在我家对面,横穿广场,是人民公园。我们这些 孩子完全不必买门票,因为我们知道公园围墙的什么位置有一个dòng,可以让我们的身体自由 地穿越。夏天的夜晚,我常常和伙伴们进到公园里,小心拨开草丛,用手电筒的灯光镇住蟋 蟀,然后满载而归。在那个年代,即使像上海这样大城市里的孩子也能够玩乡下孩子的游戏 ,比如斗蟋蟀和养蚕。我也是养蚕的爱好者,每年季节一到,小摊上便有幼蚕供应,我就买 一些养在纸盒里。伺弄蚕宝宝,给它们换新鲜的桑叶,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身体逐渐透亮 ,用稻草搭一座小山,看它们爬上去吐丝作茧,在这过程中,真是每天都有惊喜,其乐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