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大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欢你心疼我。我发高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大晚。"
"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gān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缠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chuáng,高高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chuáng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chuáng,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抽噎的声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赶忙唤她,抚摸她,给她擦泪。那么多泪,脸蛋湿透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梦中醒来。
"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说。"她斜瞥我一眼,带着敌意。
"梦见大灰láng了?"
她点头,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终于开始叙述:"有一个女孩老来找你,要你去白区讲演。我不让你去,你不听,跟她走了。好像听众都是大学生。敌人包围了你们,你被捕了。你们被分成两排,站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女孩也在里面。敌人宣布要枪毙你们,你们个个都很从容。女孩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也晚了。她用头巾包住了脸。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女孩长什么样?"
"没看清,好像梳根辫子。我没见过她。"
"你还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还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过一回了?"
"还要走。两个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剧呢。"
"真正的悲剧是爱的节奏出差错,一个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后悔了,回来发现另一个人已经走掉,唤也唤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着我。"
"又提无理要求。"
"你不会报复我的,是吗?"
"你看,我就是在梦里报复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应我,在梦里也不走。"*
"好,我答应。"
"可你已经走了。"
她边说边还在流泪。我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走,不走,永远不走……"
她坐在沙发上,哄妞妞睡觉。姐妞不想睡,在她怀里扭动着脑袋,不时格格地笑。她小声和妞妞说起话来——
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讲妈妈从前有多蠢。那时候,世界上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还没有妞妞。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生活很美满。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奖给爸爸妈妈一件宝贝。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挺喜欢,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憋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泄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缝。天上的神仙很不高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说到这里,她己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使劲亲那香喷喷的小身体。
天己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chuáng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欢躺在chuáng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chuáng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他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快,感到láng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麻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衣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缝纫机。我走到她身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欲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身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调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调情……"
"可以调情,我知道我无权gān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dàngdàng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诱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读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chuáng。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内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压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鸟云的阳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