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日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日便被确诊为癌症扩散。
【外外】
晚饭后,妞妞向我发出指令:去——门(出门)——走走——下(下楼梯)——外外。她要我带她去户外。
出楼门,我问:"妞妞,去哪里?"她答:"河。"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运河,我带她去过一次。我问:"我们去花园,行吗?"她说:"行。"我抱她向宅际花园走去,一路上她不断地说"园"。
"园里有什么?"
答:花——草——树——狗狗。她在花园里曾经抚摸过一只小巴儿狗。
我给她摘一片树叶,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这陌生的触感。我说:"这是树叶。"她重复:"叶。"不怕了,紧紧攥在手里,一直带回了家。
她躺在chuáng上玩儿,我坐在chuáng沿,她一点点蹭到我身边,伸手摘去我的眼镜,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没有眼镜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镜还给我,勾住我的脖子,继续发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里转悠,她不满地哼哼,仍然说着"走"。
"去哪里?"我问。
"去!"
"去什么地方?"
"方!"
终于,他说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说:"车。"可是,夜晚,当我抱着她在户外散步,附近有一辆车启动时,我问她:
"妞妞,什么响?"
她答:"花。"
我明白她把"响"听作"香"了。她没有看见过花,也未必闻过花香,一定是从大人的话中知道花是香的。
"妞妞说得对,花是香的。"我夸奖她。
每回带她去户外,一出楼门,她就不住地自语:"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么?"我问。
"人。"
"还有什么?"
"人。"
几乎总这样重复。我们没有教过这个词,仅仅给她讲过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可她对"人"却有这么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脑瓜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说话声,是除爸爸妈妈和家里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还有什么?"我坚持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河。"
"对了,有河。还有什么y
她想不出来了。我提示:"树。"她低声重复,立即欣喜地大声补充:"草!"
妞妞说话越来越连贯了。她要求:"去外外。"一会儿又说:"听音乐。"我问:"听音乐还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说:"不听音乐了,快点去。"
我笑着骂她:"小捣乱!"她问:"为什么?"
阿珍在一旁说:"天黑了,下雨了。"她说:"想办法。"
户外有风。"凉快吗?"我问。她答:"凉快——舒服,舒服极了。"
院子里在演节目许多人围观。我说:"他们gān吗呀。"她应道:"gān吗呀,讨厌!"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问。"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对应起来,并表达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来时,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树枝碰了一下。转悠了半天,返回时,经过这个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树枝。
到了家门口,她说:"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进屋,把她放在chuáng上,她说:"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惊奇她把副词用得这么准确。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里散步。蝈蝈在叫,我问她:"什么叫?"她迟疑了一下,答:"狗。"显然她不熟悉这种声音,或者说,不知道相关词,于是作了一个自己明知没有把握的判断。她是熟悉狗的叫声的,想必也知道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因为她总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不是狗,是虫。"我说。
"虫。"她说,像往常一样重复着这个新词。
白天,在公园里,树林里响起一片蝉声。我又问她什么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虫。"
来到另一处树林,树上挂着鸟笼,鸟语婉啭。我再问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虫叫。"妞妞,这是鸟。"我告诉她。此后,她一听鸟叫就连连说"鸟",一听蝉鸣就连连说"虫",自豪地向我表明她会辨别。
"妞妞,摸摸,这是什么?"
她伸手摸了一下,答:"树。"
几步外,芍药盛开。我抱她走去,边说:"妞妞,你再摸摸,那是什么。"
她转身趴在我肩头,说:"花。"以此表示她知道,但她不愿摸。她对花瓣的那种湿润柔软的质地始终抱有戒心。
一个普通的秋夜。
深夜两点,宅院里树影憧憧,凉气袭人。四周静极了,只听见一片虫鸣声。妞妞在我的怀里,微皱着眉,目光闪烁,久久不作声,似乎在沉思什么。我也不作声,低头凝视着她。这真是我的女儿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儿,从她的神态,我感到一种无言的沟通。
她终于开口了,用极轻的声音说:"你听,听……"
远处依稀传来急救车悠长尖锐的笛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妞妞在我怀里依然目光闪烁,若有所思。过了很久,她仿佛回来了,轻声告诉我:"虫,虫。"
"虫叫好听吗?"我问。
"好听,好听妞妞。"
她确实回来了,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说着:"虫,虫。"四周不同调子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在一个夏未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们沉浸在清凉的夜色中。我们醒着,而周围的高楼都在沉睡。 四词与物
【水——雨】
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万物都从水中来。
"水"是妞妞会说的第一个普通名词。那时她刚满一周岁,她的词典上还只有"爸爸"、"妈妈"、"妞妞"这三个词。
我到厨房开水龙头。"妞妞,这是水。"她学:"水。"一会儿,我又抱她去,开水龙头。她听见水声,立即说:"水。"她学会了一个新词,那样入迷,自个儿不断地重复:"水,水……"
有了相应的词,她对水更感兴趣了,洗脸时总用小手去探水,仿佛在体会水是怎么回事。可是,她怕水管里流下的水,抱她去够,她必定怯生生缩回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