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我带她下楼,外面下着雨,我在楼门口停住了。

  "妞妞,在下雨,不能去外外了。你伸手摸摸。"

  她把小手伸出去,淋着了几滴雨,赶紧缩回。她怕垂直下落的水。

  "雨,"她说,想了一想,补充说:"水。"她知道雨和水是同一种东西。

  水从天上来,那水是妞妞控制不了的。她看不见,也摸不着,不知它何时来,来自何方,所以对它满怀疑虑。但她喜欢亲近摸得着的水,置身于其中。洗澡时,她不停地用小毛巾朝盆外甩水,快活极了,连连笑喊:"好玩!好玩!,,

  要她从澡盆里出来可是一件难事。有一回,阿珍一再催促:

  "妞妞,起!"

  "不起!"她一再拒绝。

  "珍珍不要你了!"

  "不要你!"她回击,然后,出人意料又恰如其分地骂道"讨厌!他妈——的!"口气是怒冲冲的,完全领会了这两个词的感情色彩。

  "爸爸带你去外外。"我劝诱她。

  "不去!"

  "带你听听音乐跳跳舞。"

  "不听!"

  简直一筹莫展。最后,阿珍说带她去找小妹妹,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因为不明白小妹妹是什么。乘她犹豫,终于把她抱出了澡盆。

  她的耳朵对水的各种声响有极jīng细的分辨能力。

  抱她经过厨房门口,她忽然喊:"水开了!"一看,果然。听见灌开水的声音,又说:"水,是水开了。"

  厕所里传来冲马桶的水声。她说:"水,冲尿,臊极了。"一会儿,雨儿在厕所洗手,又传来水声,问她什么响,答:"水,妈妈洗小手。"能区分不同的水声尚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她怎么知道妈妈正在洗手,比亲眼看见还真切。

  【窗——门——风】

  我抱着妞妞去开阳台的窗,一边说:"爸爸开窗。"她重复:"窗。"一会儿,我抱她到走廊里,她大约感觉到了开着的窗户,不停他说"窗"。

  后来,她自己对"窗"和"窗口"作了区分。我忘了什么时候对她说过"窗口"了。有一回,抱她站在窗口旁,她摸到窗框和敞开着的玻璃窗,说:"口,口,窗,窗——口。"但是,只要摸到关闭着的窗户,她仍然说"窗",几乎不会发生混淆。

  夜晚,我抱妞妞到屋门旁,她说:"门。"我把着她的手打开门,她说:"开门。"我把门关上,说:"妞妞开。"她立即把门拉开。开走廊门,迎面一股风,她说:"风。"

  传来狗叫声。"小狗饿了,怎么办?"她想了想,答:"饿——饭。"

  起风了,走廊的门嘭的一声。"妞妞,是什么?""风。"

  抱她到户外,风真大。"风大不大?""大。""怕不怕?""怕。"说罢就把脸埋在我肩上,表示她真怕。

  家里有许多房间,有许多门。她看不见任何一扇门,却知道每一扇门的位置。抱她在各个房间转,她能分别说出"客厅"、"厨房"、"厕所"、"妞妞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爷爷的房间"等,方位感极好,从不出差错。

  【雷】

  雷声隆隆。我怕吓着妞妞,忙告诉她:"妞妞,这是雷。"

  "雷。"她跟着说,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不下十遍。果然,凭借这个她掌握了的词,雷声已经属于她,她不再害怕隆隆的雷声,反倒要我带她去找雷。

  "雷,雷。"她一再要求。

  "妞妞,现在没有,等一等。"

  后来,又响了一串雷,她立刻说:"雷。"

  "妞妞,告诉妈妈,刚才打什么了?"

  "雷。"她很骄做地回答。

  【信——书——纸——本——报纸】

  "信"也是妞妞最早学会的词之一。有一天,我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这是信。"她不断重复:"信。"以后,只要给她信封或折叠的纸片,她就说:"信。"

  在我居住的小区,信件是由值班的电梯工负责分发的。抱妞妞出入电梯多了,她便知道了,只要一进电梯,就朝电梯工喊:"信,信。"可是,总有不来信的时候呀。好心的电梯工便准备了一些废信封,免得让她失望。

  后来,她的头脑里有了与"信"相关的成组的概念,能够准确地区分"信"(信封)、"纸"(单张的纸片)、"书"(有一定厚度的书本)和"本"(杂志一类较大较薄的本子)了,很少发生混淆。

  接着又知道了"报纸"。她以亲自从电梯取回报纸为荣,她总是举着报纸,自豪地告诉人们:"妞妞拿报纸回来了。

  【玩具之类】

  这些词无法归类。对于妞妞来说,除了食物之外,一切手边之物都是玩具。所以,我把它们统称为玩具。

  这里所举的例子表明,妞妞对于语词是多么认真。

  很早的时候,妞妞玩一只装胶卷的圆柱形塑料小盒,我告诉她这是"盒",她记住了。以后,不论摸到什么形状、什么质料的盒或盒形的东西,她都名之为"盒"。

  有一天,她摸到了门锁,我教她:"锁。"她跟着说了几遍,然后,因为门锁是盒形的,她自己加上一句:"盒。"此后,摸到门锁她必喊:"锁——盒!锁——盒!"

  她自己会给事物命名。在汽车里,她站在座垫上四处摸索。摸着车窗的玻璃,她说:"玻——门。"摸着座后窗台上的一个盖状物池说:"盖。"摸着一个泡沫纸质的盒状物,她说:"盒。"

  雨儿递给她一只塑料小瓶,说:"盒。"她纠正:"盒——瓶。"

  我值夜,困得不行,妞妞却极jīng神。我把她放在大chuáng上,让她自己玩。她坐着,腰板挺得直直的,面前是一篮子玩具。"篮,"她说。从篮里往外拿玩具,一边自语:"车,嘀嘀嘟嘟——牙咬器,不咬,玩——电话,喂,找妞妞,是,吃了,真棒……"她一件件取着玩具,报着名儿。那面带小镲的手鼓,她说"镲",我一时不明白,教她说"鼓",她自个儿重复了好一会儿。玩第二轮时,她拿到手鼓便说:"镲——鼓"。我忽然明白了,"镲"一定是雨儿或阿珍教她的,她不愿放弃,便把它和我教她的"鼓"结合起来了。在她心目中,曾有的命名都是事物本身的财富,是不容丢弃的。

  篮里有许多积木,她最不喜欢那两块三角形的,每次摸着就马上扔掉。我教她:"三角。"她高兴地重复:"角角。"知道了名称,她兴趣陡增,竟然爱不释手了。我不止一次发现,一样东西有了名称,她便多半会对它产生浓厚的兴趣。

  每当篮子空后,她就等我放进玩具,然后再一件件取,一件件念叨。就这样,她坐得端端正正的,像大孩子似的,自个儿玩了很久。她略微低着头,眼睛盯着篮子,从侧面看去,几乎要忘记她是个小盲人了。最后,终于玩厌了,我又一次把玩具放进篮子后,她拎翻篮子,把玩具统统倒出来,说:"倒了。"以此宣告游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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