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的波兰,昆德拉对比表示理解,认为其真正的理由与政治无
关,而是关于存在的。无论在祖国,还是在侨居地,优秀的流亡
作家都容易被误解成政治人物,而他们的存在性质的苦恼却无
人置理,无法与人jiāo流。
关于这种存在性质的苦恼,昆德拉有一段诗意的表达:“令
人震惊的陌生性并非表现在我们所追嬉的不相识的女人身上,
而是在一个过去曾经属于我们的女人身上。只有在长时间远走
后重返故乡,才能揭示世界与存在的根本的陌生性。”
非常深刻。和陌生女人调情,在陌生国度观光,我们所感受
到的只是一种新奇的刺激,这种感觉无关乎存在的本质。相反,
当我们面对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一片熟门熟路的乡土,日常生
活中一些自以为熟稔的人与事,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和疏远感
的时候,我们便瞥见了存在的令人震惊的本质了。此时此刻,我
们一向藉之生存的根据突然瓦解了,存在向我们展现了它的可
怕的虚无本相。不过,这种感觉的产生无须借助于远走和重返,
尽管距离的间隔往往会促成疏远化眼光的形成。
对于移民作家来说,最深层的痛苦不是乡愁,而是一旦回到
故乡时会产生的这种陌生感,并且这种陌生感一旦产生就不只
是针对故乡的,也是针对世界和存在的。我们可以想像,倘若贡
布罗维茨回到了波兰,当人们把他当做一位政治上的文化英雄
而热烈欢迎的时候,他会感到多么孤独。
八、文学的安静
波兰女诗人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获得1996年诺贝尔文
13探究存在之谜
学奖之后,该奖的前一位得主爱尔兰诗人希尼写信给她,同情地
叹道:“可怜的、可怜的维斯瓦娃。”而维斯瓦娃也真的觉得自己
可怜,因为她从此不得安宁了,必须应付大量来信、采访和演讲。
她甚至希望有个替身代她抛头露面,使她可以回到隐姓埋名的
正常生活中去。
维斯瓦娃的烦恼属于一切真正热爱文学的成名作家。作家
对于名声当然不是无动于衷的,他既然写作,就不能不关心自己
的作品是否被读者接受。但是,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成为
新闻人物却是一种灾难。文学需要安静,新闻则追求热闹,两者
在本性上是互相对立的。福克纳称文学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职
业”,写作如同一个遇难者在大海上挣扎,永远是孤军奋战,谁也
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要写的东西。这是一个真正有自己的东西
要写的人的心境,这时候他渴望避开一切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写
作。他遇难的海域仅仅属于他自己,他必须自己救自己,任何外
界的喧哗只会导致他的沉没。当然,如果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真
正要写的东西,他就会喜欢成为新闻人物。对于这样的人来说,
文学不是生命的事业,而只是一种表演和姿态。
我不相信一个好作家会是热中于jiāo际和谈话的人。据我所
知,最好的作家都是一些jiāo际和谈话的节俭者,他们为了写作而
吝于jiāo际,为了文字而节省谈话。他们懂得孕育的神圣,在作品
写出之前,忌讳向人谈论酝酿中的作品。凡是可以写进作品的
东西,他们不愿把它们变成言谈而白白流失。维斯瓦娃说她一
生只做过三次演讲,每次都备受折磨。海明威在诺贝尔授奖仪
式上的书面发言仅一千字,其结尾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讲
得太多了。作家应当把自己要说的话写下来,而不是讲出来。”
福克纳拒绝与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因为:“毫无必要。我写出来
的东西要自己中意才行,既然自己中意了,就无须再讨论,自己
23另一种存在
不中意,讨论也无济于事。”相反,那些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文
学、谈论自己的写作打算的人,多半是文学上的低能儿和失
败者。
好的作家是作品至上主义者,就像福楼拜所说,他们是一些
想要消失在自己作品后面的人。他们最不愿看到的情景就是自
己成为公众关注的人物,作品却遭到遗忘。因此,他们大多都反
感别人给自己写传。海明威讥讽热中于为名作家写传的人是
“联邦调查局的小角色”,他建议一心要写他的传记的菲力普·扬
去研究死去的作家,而让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和写作”。福克纳
告诉他的传记作者马尔科姆·考利:“作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
人,我的雄心是要退出历史舞台,从历史上销声匿迹,死后除了
发表的作品外,不留下一点废物。”昆德拉认为,卡夫卡在临死前
之所以要求毁掉信件,是耻于死后成为客体。可惜的是,卡夫卡
的研究者们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生平细节上,而不是他的小
说艺术上。昆德拉对此评论道:“当卡夫卡比约瑟夫·K更引人
注目时,卡夫卡即将死亡的进程便开始了。”
在研究作家的作品时,历来有作家生平本位和作品本位之
争。十九世纪法国批评家圣伯夫是前者的代表,他认为作家生
平是作品形成的内在依据,因此不可将作品同人分开,必须收集
有关作家的一切可能的资料,包括家族史、早期教育、书信、知情
人的回忆等等。在自己生前未发表的笔记中,普鲁斯特对当时
占统治地位的这种观点作了jīng彩的反驳。他指出,作品是作家
的“另一个自我”的产物,这个“自我”不仅有别于作家表现在社
会上的外在自我,而且惟有排除了那个外在自我,才能显身并进
入写作状态。圣伯夫把文学创作与谈话混为一谈,热中于打听
一个作家发表过一些什么见解,而其实文学创作是在孤独中、在
一切谈话都沉寂下来时进行的。一个作家在对别人谈话时只不
33探究存在之谜
过是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只有当他仅仅面对自己、全力倾听和表
达内心真实的声音之时,亦即只有当他写作之时,他才是一个作
家。因此,作家的真正的自我仅仅表现在作品中,而圣伯夫的方
法无非是要求人们去研究与这个真正的自我毫不相gān的一切方
面。不管后来的文艺理论家们如何分析这两种观点的得失,一
个显著的事实是,几乎所有第一流的作家都本能地站在普鲁斯
特一边。海明威简洁地说:“只要是文学,就不用去管谁是作
者。”昆德拉则告诉读者,应该在小说中寻找存在中、而非作者生
活中的某些不为人知的方面。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来说,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