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最严肃的事情便是写作,他把他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作品
里,其余的一切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因此,毫不奇怪,他绝不愿
意作品之外的任何东西来转移人们对他的作品的注意,反而把
他的作品看做可有可无,宛如———借用昆德拉的表达———他的
动作、声明、立场的一个阑尾。
然而,在今天,作家中还有几人仍能保持着这种迂腐的严
肃?将近两个世纪前,歌德已经抱怨新闻对文学的侵犯:“报纸
把每个人正在做的或者正在思考的都公之于众,甚至连他的打
算也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其结果是使任何事物都无法成熟,每
一时刻都被下一时刻所消耗,根本无积累可言。歌德倘若知道
今天的情况,他该知足才是。我们时代的鲜明特点是文学向新
闻的蜕变,传媒的宣传和炒作几乎成了文学成就的唯一标志,作
家们不但不以为耻,反而争相与传媒调情。新闻记者成了指导
人们阅读的权威,一个作家如果未在传媒上亮相,他的作品就必
定默默无闻。文学批评家也只是在做着新闻记者的工作,如同
昆德拉所说,在他们手中,批评不再以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及
其价值所在为己任,而是变成了“简单而匆忙的关于文学时事的
信息”。其中更有哗众取宠之辈,专以危言耸听、制造文坛新闻
43另一种存在
事件为能事。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文学的安静已是过时的
陋习,或者———但愿我不是过于乐观———只成了少数不怕过时
的作家的特权。
九、结构的自由和游戏jīng神
关于小说的形式,昆德拉最推崇的是拉伯雷的传统,他把这
一传统归纳为结构的自由和游戏jīng神。他认为,当代小说家的
任务是将拉伯雷式的自由与结构的要求重新结合,既把握真正
的世界,同时又自由地游戏。在这方面,卡夫卡和托马斯·曼堪
为楷模。作为一个外行,我无意多加发挥,仅限于转述他所提及
的以下要点:
1主题———关于存在的提问———而非故事情节成为结构
的线索。不必构造故事。人物无姓名,没有一本户口簿。
2主题多元,一切都成为主题,不存在主题与桥、前景与背
景的区别,诸主题在无主题性的广阔背景前展开。背景消失,只
有前景,如立体画。无须桥和填充,不必为了满足形式及其qiáng制
性而离开小说家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3游戏jīng神,非现实主义。小说家有离题的权力,可以自
由地写使自己入迷的一切,从多角度开掘某个关于存在的问题。
提倡将文论式思索并入小说的艺术。
为了证明小说形式方面的上述探索方向的现代性,我再转
抄一位法国作家和一位中国作家的证词。这些证词是我偶然读
到的,它们与昆德拉的文论肯定没有直接的联系,因而更具证明
的效力。
法国作家玛格里特·杜拉:“写作并不是叙述故事。是叙述
故事的反面。是同时叙述一切。是叙述一个故事同时又叙述这
53探究存在之谜
个故事的空无所有。是叙述由于一个故事不在而展开的故事。”
中国作家韩东:我不喜欢把假事写真,即小说习惯的那种编故事
的方式,而喜欢把真事写假。出发点是事实和个人经验,但那不
是目的。“我的目的是假,假的部分即越出新闻真实的部分是文
学的意义所在。”
附带说一句,读到韩东这一小段话时我感到了一种惊喜,并
且立即信任了他,相信他是一个好的小说家———我所说的“好”,
不限于、但肯定包括艺术上严肃的含义。也就是说,不管他的小
说怎样貌似玩世不恭,我都相信他是一个严肃的小说艺术家。
1997.8
63另一种存在
简洁的力量
不同的书有不同的含金量。世上许多书只有很低的含金
量,甚至完全是废矿,可怜那些没有鉴别力的读者辛苦地去开
凿,结果一无所获。含金量高的书,第一言之有物,传达了独特
的思想或感受;第二文字凝练,赋予了这些思想或感受以最简洁
的形式。这样的书自有一种深入人心的力量,使人过目难忘。
在这方面,法国作家儒勒·列那尔的作品堪称典范。
《胡萝卜须》是列那尔的代表作,他在其中再现了自己辛酸
的童年生活。记得第一次读这本书时,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流泪,
又常常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书中那个在家里饱受歧视和nüè待
的孩子,他聪明又憨厚,淘气又乖顺,充满童趣却被bī得少年老
成,真是又可爱又可怜。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因
此万事都不敢任性,而是努力揣摩和迎合大人的心思,但结果总
是弄巧成拙,遭受加倍的屈rǔ。当然,最后他反抗了,反抗得义
无反顾。我相信,列那尔的作品以敏锐的观察和冷峻的幽默见
长,是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的,来自亲人的折磨使他很早就养成
了对世界的一种审视态度。《胡萝卜须》由一些独立成篇的小故
事组成,每一篇的文字都十分gān净,读起来毫无窒碍,我几乎是
一口气把它们读完的。
列那尔的观察之细致和文风之简洁是公认的,《不列颠百科
全书》说他的散文到了无一字多余的地步。试看他在《自然记
事》中对动物的描写:
蝙蝠———“枝头上一簇簇破布”;
喜鹊———“老穿着那件燕尾服,真是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
跳蚤———“一粒带弹簧的烟草种子”;
蛇———“太长了”;
蜗牛———“他只会用舌头走路”。
列那尔的眼力好,笔力也好。他非常自觉地锤炼文字,要求
自己像罗丹雕塑那样进行写作,凿去一切废料。他认为,风格就
是仅仅使用必不可少的词,绝对不写长句子,最好只用主语、动
词和谓语。拉马丁思考五分钟就要写一小时,他说应该反过来。
他甚至给自己规定,每天只写一行。他的确属于那种产量不太
高的作家。我所读到的他的最jīng辟的话是:“我把那些还没有以
文学为职业的人称做经典作家。”以文学为职业的弊病是不管有
没有想写的东西都非写不可,于是难免写得滥。当然,一个职业
作家仍然可以用非职业的态度来写作,只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
西,就像列那尔那样。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节省语言是基本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