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傍晚,安徒生忐忑不安地走进埃列娜在维罗纳的寓所,然而不
是为了向他同样也钟情的这个女子倾诉衷肠,而是为了永久的
告别。他不相信一个美丽的女子会长久爱自己,连他自己也嫌
恶自己的丑陋。说到底,爱情只有在想像中才能天长地久。埃
列娜看出这个童话诗人在现实生活中却害怕童话,原谅了他。
此后他俩再也没有见过面,但终生互相思念。
巴黎市郊莫泊桑的别墅外,一个天真美丽的姑娘拉响了铁
栅栏门的门铃。这是一个穷苦女工,莫泊桑小说艺术的崇拜者。
得知莫泊桑独身一人,她心里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要把生命
奉献给他,做他的妻子和女奴。她整整一年省吃俭用,为这次见
面置了一身漂亮衣裳。来开门的是莫泊桑的朋友,一个色鬼。
48另一种存在
他骗她说,莫泊桑携着情妇度假去了。姑娘惨叫一声,踉跄而
去。色鬼追上了她。当天夜里她为了恨自己,恨莫泊桑,委身给
了色鬼。后来她沦为名震巴黎的雏jì。莫泊桑听说此事后,只
是微微一笑,觉得这是篇不坏的短篇小说的题材。
我把《金玫瑰》不同篇章叙述的这两则轶事放到一起,也许
会在安徒生的温柔的自卑和莫泊桑的冷酷的玩世不恭之间造成
一种对照,但他们毕竟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珍惜艺术胜于珍惜
现实中的爱情。据说这两位大师临终前都悔恨了,安徒生恨自
己错过了幸福的机会,莫泊桑恨自己亵渎了纯洁的感情。可是
我敢断言,倘若他们能重新生活,一切仍会照旧。
艺术家就其敏感的天性而言,比常人更易堕入情网,但也更
易感到失望或厌倦。只有在艺术中才有完美。在艺术家心目
中,艺术始终是第一位的。即使他爱得如痴如醉,倘若爱情的缠
绵妨碍了他从事艺术,他就仍然会焦灼不安。即使他因失恋而
痛苦,只要艺术的创造力不衰,他就仍然有生活的勇气和乐趣。
最可怕的不是无爱的寂寞或失恋的苦恼,而是丧失创造力。在
这方面,爱情的痴狂或平淡都构成了威胁。无论是安徒生式的
逃避爱情,还是莫泊桑式的玩世不恭,实质上都是艺术本能所构
筑的自我保护的堤坝。艺术家的确属于一个颠倒的世界,他把
形式当成了内容,而把内容包括生命、爱情等等当成了形式。诚
然,从总体上看,艺术是为人类生命服务的。但是,惟有以自己
的生命为艺术服务的艺术家,才能创造出这为人类生命服务的
艺术来。帕氏写道:“如果说,时间能够使爱情……消失殆尽的
话,那么时间却能够使真正的文学成为不朽之作。”人生中有一
些非常美好的瞬息,为了使它们永存,活着写作是多么美好!
1988.3
58私人写作
自己的读者
我一直是别人的读者,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读
者,更不曾想到拥有自己的读者会成为我生活中一件多么重要
的事情。
事实上,在写我的第一本书时,我脑中还没有“自己的读者”
这个概念。至于畅销、轰动、成功、出名,更是一丝影子也没有。
在想像中看到手稿印成铅字,仅此就令我十分愉快了。我甚至
连这也不敢多想。在想像中看到一堆完成了的手稿,仅此就足
以鼓舞我不停地写下去了。
书终于出版,正赶上书市。我混在人群里,偷偷看我的书一
本本售出,心里充满欣喜之感。当时的心情是,恨不能偷偷跟这
些买了我的书的人回家,偷偷看他们读,偷偷观察他们读时脸上
的表情。
不久,收到读者的信了。一开始我很惊奇,仿佛这是一件意
外的事。我知道有的书会产生社会反响,表现为专家权威的评
论、新闻媒介的宣传、作品的获奖等等,不过总疑心背后有作者
或作者的朋友在活动,与读者关系并不大,真的没想到读者和作
者之间可以有如此直接的jiāo流。后来发现,其实这很平常,几乎
每个作家都会收到欣赏者或崇拜者的来信。然而,尽管平常,每
收到读者的信,我仍然感到快乐,因为借此我知道我有了自己的
读者。
作为读者,我也有若gān自己偏爱的作者,但我并不觉得我的
偏爱对这些作者有什么重要。要知其重要,自己必须是处在作
者的位置上。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拥有一个偏爱其作品的读者
群———这便是我所说“自己的读者”的含义———乃是第二等重要
的事情。不言而喻,头等重要的事情当然是作家本身的才华和
创作。在此前提下,有了自己的读者,他的才华便有了知音,他
的创作便有了对象。作品层次有高低,读者群的层次与之相应。
曲高和寡,但和寡决非作曲者的目标。哪怕是旷世天才,他所希
望的也不是一片沉默,而是更多的理解。当你知道世上有一些
偏爱你的读者期待着你的新作品时,你的创作无疑会受到非常
有力的鼓舞。
有些作家喜欢和读者直接见面,接受他们的欢呼和仰慕。
我在这方面很不自信。我没有吸引人的风度和口才,讲演往往
不成功。即使是某些读者要求的个别会面,我也尽量回避,以免
他们失望,让我怪内疚的。这不是傲慢,实在是自卑。比较适合
于我的jiāo流方式还是通信,从中我获得了一些挺好的朋友。奇
怪的是,一成朋友,即使未曾晤面,我也没法再把他们当读者了。
我出了新书,他们也谈感想,评得失,但那已是朋友的表态,不复
是读者的反响。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读者的来信,才能真
正把读者的感应带给我,才能如实告诉我,我是否还继续拥有自
己的读者。
有一段时间,读者的来信源源不断,数量相当多,我渐渐习
以为常了。我想反正我会一本接一本地写下去,读者的感应也
会一làng接一làng地涌过来,这种日子长着呢。然而,曾几何时,一
个长长的间隙出现了。偏偏在这时,又有一些昨天的声音,对我
的第一本书的反响的余音,传到了我的耳中。我写这篇文章完
全是受了它们的触动,请允许我记录下来———
“那时候我正读大学本科,”一位专攻法国文学的研究生初
78私人写作
次见面时对我说,“宿舍里只有一本你的书,我们排了次序,限定
时间,夜晚熄灯后就打着手电看。”
有位女记者也是初次见面时告诉我,她认识一个在英国长
大并且嫁了英国丈夫的少妇,那少妇在飞机上偶然地读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