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爱不释手,竟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真奇怪,”女记者
诧异地议论,“按理说她的文化背景很不同……”
某校有个研究生在一次事故中丧命,向我提到他的那位陌
生朋友说:“他是我的一个同学的哥哥,上回我来北京,他谈起你
的书,非常兴奋,我还答应带他来见你呢。”
我黯然无言。这些零星传到我耳中的声音甚至比最热情的
读者来信更使我感动,若不是有人因偶然机遇向我谈到,我永远
不会知道我还有过那样一些可爱的读者。现在我才发现我是多
么想念我的读者……
是的,一个作家拥有自己的读者,乃是极大的幸运。这个偏
爱他的读者群,他从来信和传闻中可揣摩一二,在整体上却是看
不见摸不着的,必然也是不固定的,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成为
他的一个无形的jīng神家园。
常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出国。若有机会出去看看,我何乐而
不为?然而,我的确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到国外久居乃至定
居的念头,理由很简单,我认为也很充足,便是我不能失去自己
的读者。
1992.5
88另一种存在
私人写作
一
1862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托尔斯泰几乎通宵失眠,心里只
想着一件事:明天他就要向索菲亚求婚了。他非常爱这个比他
小十六岁、年方十八的姑娘,觉得即将来临的幸福简直难以置
信,因此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求婚很顺利。可是,就在求婚被接受的当天,他想到的是:
“我不能为自己一个人写日记了。我觉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
再会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而是属于两个人的,她将看我写的
一切。”
当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段话时,他显然不是为有人将分享他
的秘密而感到甜蜜,而是为他不再能独享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
秘密而感到深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在九个月后完全得到了证
实,清晰成了一种qiáng烈的痛苦和悔恨:“我自己喜欢并且了解的
我,那个有时整个地显身、叫我高兴也叫我害怕的我,如今在哪
里?我成了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自从我娶了我所爱的女
人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簿子里写的几乎全是谎
言———虚伪。一想到她此刻就在我身后看我写东西,就减少了、
破坏了我的真实性。”
托尔斯泰并非不愿对他所爱的人讲真话。但是,面对他人
的真实是一回事,面对自己的真实是另一回事,前者不能代替后
者。作为一个珍惜内心生活的人,他从小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
惯。如果我们不把记事本、备忘录之类和日记混为一谈的话,就
应该承认,日记是最纯粹的私人写作,是个人jīng神生活的隐秘领
域。在日记中,一个人只面对自己的灵魂,只和自己的上帝说
话。这的确是一个神圣的约会,是决不容许有他人在场的。如
果写日记时知道所写的内容将被另一个人看到,那么,这个读者
的无形在场便不可避免地会改变写作者的心态,使他有意无意
地用这个读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写下的东西。结果,日记不再
成其为日记,与上帝的密谈蜕变为向他人的倾诉和表白,社会关
系无耻地占领了个人的最后一个jīng神密室。当一个人在任何时
间内,包括在写日记时,面对的始终是他人,不复能够面对自己
的灵魂时,不管他在家庭、社会和一切人际关系中是一个多么诚
实的人,他仍然失去了最根本的真实,即面对自己的真实。
因此,无法只为自己写日记,这一境况成了托尔斯泰婚后生
活中的一个持久的病痛。三十四年后,他还在日记中无比沉痛
地写道:“我过去不为别人写日记时有过的那种宗教感情,现在
都没有了。一想到有人看过我的日记而且今后还会有人看,那
种感情就被破坏了。而那种感情是宝贵的,它在生活中帮助过
我。”这里的“宗教感情”是指一种仅仅属于每个人自己的jīng神生
活,因为正像他在生命最后一年给索菲亚的一封信上所说的:
“每个人的jīng神生活是这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别人不该对它
有任何要求。”在世间一切秘密中,唯此种秘密最为神圣,别种秘
密的被揭露往往提供事情的真相,而此种秘密的受侵犯却会扼
杀灵魂的真实。
可是,托尔斯泰仍然坚持写日记,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而
且在我看来,他在日记中仍然是非常真实的,比我所读到过的任
09另一种存在
何作家日记都真实。他把他不能真实地写日记的苦恼毫不隐讳
地诉诸笔端,也正证明了他的真实。真实是他的灵魂的本色,没
有任何力量能使他放弃,他自己也不能。
二
似乎也是出于对真实的热爱,萨特却反对一切秘密。他非
常自豪他面对任何人都没有秘密,包括托尔斯泰所异常珍视的
个人灵魂的秘密。他的口号是用透明性取代秘密。在他看来,
写作的使命便是破除秘密,每个作家都完整地谈论自己,如此缔
造一个一切人对一切人都没有秘密的完全透明的理想社会。
我不怀疑萨特对透明性的追求是真诚的,并且出于一种高
尚的动机。但是,它显然是乌托邦。如果不是,就更可怕,因为
其唯一可能的实现方式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中国的文化大
革命,即一种禁止个人秘密的恐怖的透明性。不过,这是题外
话。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写作的真实存在于透明性之
中吗?
当然,写作总是要对人有所谈论。在此意义上,萨特否认有
为自己写作这种事。他断言:“一旦你开始写作,不管你愿意不
愿意,你已经介入了。”可是,问题在于,在“介入”之前,作家所要
谈论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它并不是在作家开口向人谈论的时候
才突然冒出来的。一个真正的作家必有一个或者至多几个真正
属于他的问题,这些问题往往伴随他的一生,它们的酝酿和形成
恰好是他的灵魂的秘密。他的作品并非要破除这个秘密,而只
是从这个秘密中生长出来的看得见的作物罢了。就写作是一个
jīng神事件,作品是一种jīng神产品而言,有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灵魂
的问题和秘密,是写作是否真实的一个基本前提。这样的问题
19私人写作
和秘密会引导写作者探索存在的未经勘察的领域,发现一个别
人尚未发现的仅仅属于他的世界,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