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价值就在于此。没有这样的问题和秘密的人诚然也可以写点
什么,甚至写很多的东西,然而,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只是在传
授知识、发表意见、报告新闻、编讲故事,因而不过是教师、演说
家、记者、故事能手罢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出于对法西斯的义愤加入了法
国抵抗运动。战后,在回顾这一经历时,他指责德国人说:“你们
qiáng迫我进入了历史,使我五年中不能享受鸟儿的歌唱。可是,历
史有一种意义吗?”针对这一说法,萨特批评道:“问题不在于是
否愿意进入历史和历史是否有意义,而在于我们已经身在历史
中,应当给它一种我们认为最好的意义。”他显然没有弄懂加缪
苦恼的真正缘由:对于真正属于自己灵魂的问题的思考被外部
的历史事件打断了。他太多地生活在外部的历史中,因而很难
理解一个沉湎于内心生活的人的特殊心情。
我相信萨特是不为自己写日记的,他的日记必定可以公开,
至少可以向波伏瓦公开,因此他完全不会有托尔斯泰式的苦恼。
我没有理由据此断定他不是一个好作家。不过,他的文学作品,
包括小说和戏剧,无不散发着浓烈的演讲气息,而这不能不说与
他主张并努力实行的透明性有关。昆德拉在谈到萨特的《恶心》
时挖苦说,这部小说是存在主义哲学穿上了小说的可笑服装,就
好像一个教师为了给打瞌睡的学生开心,决定用小说的形式上
一课。的确,我们无法否认萨特是一个出色的教师。
三
对于我们今天的作家来说,托尔斯泰式的苦恼就更是一种
29另一种存在
陌生的东西了。一个活着时已被举世公认的文学泰斗和思想巨
人,却把自己的私人日记看得如此重要,这个现象似乎只能解释
为一种个人癖好,并无重要性。据我推测,今天以写作为生的大
多数人是不写日记的,至少是不写灵魂密谈意义上的私人日记
的。有些人从前可能写过,一旦成了作家,就不写了。想要或预
约要发表的东西尚且写不完,哪里还有工夫写不发表的东西呢?
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曾经不胜感慨地向我诉苦:他忙于应
付文债,几乎没有喘息的工夫,只在上厕所时才得到片刻的安
宁。我笑笑说:可不,在这个忙碌的时代,我们只能在厕所里接
待上帝。上帝在厕所里———这不是一句单纯的玩笑,而是我们
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厕所是上帝在这个喧嚣世界里的最后避
难所。这还算好的呢,多少人即使在厕所里也无暇接待上帝,依
然忙着尘世的种种事务,包括写作!
是的,写作成了我们在尘世的一桩事务。这桩事务又派生
出了许多别的事务,于是我们忙于各种谈话:与同行、编辑、出版
商、节目主持人等等。其实,写作也只是我们向公众谈话的一种
方式而已。最后,我们gān脆抛开纸笔,直接在电视台以及各种会
议上频频亮相和发表谈话,并且仍然称这为写作。
曾经有一个时代,那时的作家、学者中出现了一批各具特色
的人物,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某种独特的jīng神历程,因而都是一
个独立的世界。在他们的一生中,对世界、人生、社会的观点也
许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不论这些变化的促因是什么,都同时是他
们灵魂深处的变化。我们尽可以对这些变化评头论足,但我们
不得不承认,由这些变化组成的他们的jīng神历程在我们眼前无
不呈现为一种独特的jīng神景观,闪耀着个性的光华。可是,今日
的jīng英们却只是在无休止地咀嚼从前的jīng英留下的东西,名之
曰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
39私人写作
他们也在不断改变着观点,例如昨天鼓chuī革命,今天讴歌保守,
昨天崇洋,今天尊儒,但是这些变化与他们的灵魂无关,我们从
中看不到jīng神历程,只能看到时尚的投影。他们或随波逐流,或
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也无非是随波逐流的夸张形式罢了。把
他们先后鼓chuī过的观点搜集到一起,我们只能得到一堆意见的
碎片,用它们是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性的。
四
我把一个作家不为发表而从事的写作称为私人写作,它包
括日记、笔记、书信等等。这是一个比较宽泛的定义,哪怕在写
时知道甚至期待别人———例如爱侣或密友———读到的日记也包
括在内,因为它们起码可以算是情书和书信。当然,我所说的私
人写作肯定不包括预谋要发表的日记、公开的情书、登在报刊上
的致友人书之类,因为这些东西不符合我的定义。要言之,在进
行私人写作时,写作者所面对的是自己或者某一个活生生的具
体的个人,而不是抽象的读者和公众。因而,他此刻所具有的是
一个生活、感受和思考着的普通人的心态,而不是一个专业作家
的职业心态。
毫无疑问,最纯粹、在我看来也最重要的私人写作是日记。
我甚至相信,一切真正的写作都是从写日记开始的,每一个好作
家都有一个相当长久的纯粹私人写作的前史,这个前史决定了
他后来之成为作家不是仅仅为了谋生,也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因
为写作乃是他的心灵的需要,至少是他的改不掉的积习。他向
自己说了太久的话,因而很乐意有时候向别人说一说。
私人写作的反面是公共写作,即为发表而从事的写作,这是
就发表终究是一种公共行为而言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为发
49另一种存在
表的写作当然是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的,而且这是他锤炼文字
功夫的主要领域,传达的必要促使他寻找贴切的表达,尽量把话
说得准确生动。但是,他首先必须有话要说,这是非他说不出来
的独一无二的话,是发自他心灵深处的话,如此他才会怀着珍爱
之心为它寻找最好的表达,生怕它受到歪曲和损害。这样的话
在向读者说出来之前,他必定已经悄悄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了。
一个忙于向公众演讲而无暇对自己说话的作家,说出的话也许
漂亮动听,但几乎不可能是真切感人的。
托尔斯泰认为,写作的职业化是文学堕落的主要原因。此
话愤激中带有灼见。写作成为谋生手段,发表就变成了写作的
最直接的目的,写作遂变为制作,于是文字垃圾泛滥。不被写作
的职业化败坏是一件难事,然而仍是可能的,其防御措施之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