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过蜻蜓,像小时候那样 熟稔地夹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后,妈妈说:“你们看够了吗?我们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挣扎了一会,它才飞走。孩 子的眼睛跟随着它的高度转。

  “妈妈,”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笼,“我要把我的蝈蝈也放了。”他蹲在路 边,撕开竹笼,把蝈蝈倒出来。蝈蝈噗一声摔进草丛,一动也不动。安安四 肢着地,有点焦急地说:“走啊!走啊蝈蝈!回家呀!不要再给人抓到了!” 蝈蝈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来开始迈动, 有点艰难,但不一会儿就没入了草丛深处。

  安安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转头对飞飞说:“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 它好可怜!”“不要不要不要——”飞飞赶紧两手环抱竹笼,拼命似地大喊。

  5 回到欧洲已是秋天。苹果熟得撑不住了,噗突噗突掉到草地上,有些 还滚到路面上来。

  妈妈把自行车靠着一株树gān,眼睛寻找着最红最大的苹果。满山遍野 都是熟透了红透了的苹果,果农一般不在乎那踏青的人摘走一两颗。妈妈给 小兄弟俩和爸爸一人一个苹果,然后弯身从草地上捡起几个。

  走,去喂马。

  马,就在前面转角。有一只棕色的马把头伸出来要吃飞飞手里的苹果, 飞飞不高兴地骂着:“嘿——这是我的苹果,你吃你的,地上捡的。”安安搁 下单车,有点胆怯地把一个苹果递过去,马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啪啦” 一声就将苹果卷进嘴里。咀嚼时,苹果汁不断地从马嘴涌流出来,散发出浓 浓的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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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是上坡,爸爸力气大,背着飞飞早不见踪影。妈妈和安安推着车, 边走边聊天。

  “妈妈你知道吗?我又看到我的 baby 鸟了。”“什么你的鸟?”“就是在 我阳台上夫出来的小鸟,我前天在葛瑞家的阳台上又看到了,只是它长成大 鸟了。”妈妈很有兴味地低头看着儿子:“你怎么知道那一只就是你阳台上的 baby 鸟呢?”“知道呀!”安安很笃定地,“它胸前也是红色的,而且看我的 眼光很熟悉。”“哦!”妈妈会意地点点头。

  “嘘——”安安停住车,悄声说,“妈妈你看——”人家草坪上,枫树下, 一只刺猬正向他们晃过来。它走得很慢,头低着,寻寻觅觅似的。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家伙,也悄声说:“它们通常是晚上出来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一只刺猬??”“我也是。”“它看起来 软软的,使人想抱——”“对,可是它全身是刺——妈妈,”安安突然拉着母 亲的手,“它等一下会全身卷成一个有刺的球,因为我看到那边有只猫走过 来了??”’妈妈寻找猫的身影,猫窜上了枫树,刺猬一耸一耸地钻进了草 丛。

  秋天的阳光拉长了树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是安安和妈妈很 愉快地推着车,因为他们第一次将刺猬看个够、看个饱。

  触电的小牛

  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懒懒地照进窗来,浓浓的花生油似的huáng色阳光。 所以那么油huáng,是因为窗外木兰树的叶子金huáng了,落了一地,好像有人用huáng 色的毯子将草地盖了起来。

  飞飞刚刚气呼呼地回来,不跟小白菜玩了,为什么?因为她哭了。她 为什么哭?因为我踢她。你为什么踢她?她一直叫我做狗狗,她不肯做狗狗, 然后我做可爱小猫咪,然后她不肯,我就踢她??妈妈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名 叫 《一个台湾老朽作家的五十年代》的书;百般无聊的飞飞把头挡在书前, “不给你看,”他说,“跟我玩。”他爬上沙发,把身体趴在母亲身上。

  阳光刷亮了他的头发,妈妈搂着他,吻他的头发、额头、睫毛、脸颊、 鼻子??飞飞用两只短短的手臂勾着妈妈的脖子,突然使力地吻妈妈的唇。

  “黏住了!”妈妈说,“分不开了!”飞飞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突然说:“我 们结婚吧!”妈妈好像被呛到一样,又是惊诧又是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电话刚好响起来。

  “您是华德太太吗?”“是的。”“您认识一个小男孩叫弗瑞弟吗?”妈妈 的脑袋里 “叮”一声:出事了。安安和弗瑞弟在半个小时前一起到超级市场 后面那个儿童游乐场去了。

  “我是哈乐超市的老板。弗瑞弟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他的家长都不在, 您可以来接他吗?”妈妈把飞飞jiāo给邻居,跳上车。安安在哪里?妈妈第一 次当小偷,也是在八岁那一年。从母亲皮包里拉出一张十元钞票,然后偷偷 藏在衣柜底下。可是衣柜上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坐在客厅里的父亲眼睁睁 看着女儿蹑手蹑脚的每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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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安在哪里?他也偷了吗?偷了什么?穿过一排又一排的蔬菜,穿过 肉摊、面包摊,穿过一格一格的jī蛋,在后面一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妈妈见 到了刚上一年级的弗瑞弟。

  弗瑞弟马上哭了起来,拳头揉着眼泪,抽泣着:“是安安叫我来偷的— —我自己不要偷的——是安安叫我来的??”几个大人围在一旁。超市主人 小声对妈妈说:“他真怕了,不要吓到他。”妈妈蹲下来,把弗瑞弟拥在怀里 片刻,等他稍稍静下来,才说:“你别害怕,弗瑞弟,他们不会叫警察的, 我们照顾你。我先要知道——”妈妈扳正小男孩的肩,直直注视着他,“我 先要从你嘴里知道你做了什么。真真实实地告诉我。”“我进来,拿这些巧克 力——”妈妈这才看到桌上一大包糖,“塞在我衣服里面,就这样——”现 行犯当场表演他如何缩着脖子、弓着背、抱着肚子走出去。

  妈妈想笑,但是忍住了,做出严肃的脸孔:“这个伎俩,是安安教你的 还是你自己想的?”“完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骄傲,“全 是我自己用脑袋想的!”“这个小孩,”老板插进来,“上星期我就从镜子里注 意到,老是弯腰驼背地走出去,我就要我们小姐注意了。刚刚他又出现,第 一次被他走掉,这一次我们是等着他来的。”妈妈和老板握手,感谢他对孩 子的温和与体谅,并且答应会和弗瑞弟的父母解释情况。

  弗瑞弟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走出超市的玻璃门。

  在小径上,妈妈停下脚步,弯下身来面对着小男孩:“弗瑞弟,我现在 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你对这个问题必须给我百分之百的真实答案——你答应 吗?否则我就从此以后不再是你的朋友。”弗瑞弟点点头,他的脸颊上还有 未gān的眼泪。

  “我的问题是:是安安要你去偷的吗?”“不是,”回答来得很快很急,“不 是,全是我自己计划的,安安是我的朋友,我要讲真话。他没有叫我去偷。” “好,”妈妈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你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 吗?”他点点头,“再也不了。”没走几步,就看见安安坐在一根树gān上,两 只瘦腿在空中晃呀晃的。他看起来很镇静,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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