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和安安独处的时候,安安终于憋不住了:“妈妈,我没有偷。我 没做错事。”妈妈在花生油颜色的客厅里坐下,安安在她面前立正。
“我不要听一句谎话,你懂吗?”点头。
“他去之前,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偷?”点头。
“他偷了糖之后,是不是和你分吃了那糖?”点头。
“他以前偷,你都知道吗?”点头。
“每次都和你分?”“我们是好朋友。”“你有没有叫他去偷?”“没有。” 很大声。
妈妈抬眼深深地注视这个八岁的小孩。原野上有一群rǔ牛,成天悠闲 自在地吃草,好像整片天空、整片草原都属于他们,一直到有一天,一只小 牛想闯得更远,碰到了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那是界线,线上充了电, 小牛触了电,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原来这世界上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 得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叫共犯吗?”妈妈问。
“不知道。”“共犯,”妈妈说,“就是和人家一起做坏事的人。譬如拿刀 让人去杀人,譬如让别人去偷,然后和他一起享受偷来的东西??你的错和 弗瑞弟几乎一样重,你知道吗?”安安在思考,说:“他多重?我多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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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重,你四分重。够重吗?”点头。
“我也得处罚你。同意吗?”点头,眼帘垂下去。
母子两人在书桌旁。“写好了jiāo给我,我去接飞飞回来。”那天晚上, 爸爸和妈妈一起坐在灯下看一篇写得歪歪斜料的日记:“今天很倒ㄇㄟ。弗 瑞弟去哈乐ㄔㄠ市被ㄉㄞ到了。他妈妈不给他糖,所以他去偷。
我心里很ㄋㄞ受,因为我也吃了偷来的糖。妈妈说那叫分赃。
我没有偷,但是没叫他不偷,因为他都跟我分。我现在之道,偷是ㄐ ㄩㄝ对不可以的。我再也不会了。很倒ㄇㄟ,妈妈处ㄈㄚ我写报告,写错很 多字,ㄘㄚ了很久,我心里很ㄋㄢ过。很ㄋㄢ过。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你知道弗瑞弟的遭遇吗?第二天早上,他捧了一束鲜花,和他爸爸走 到哈乐超市,向老板鞠躬道歉。回来之后,被禁足一星期,意思就是说,放 学回来只能在花园里自己玩,不许出门。和好朋友安安只能隔篱远远相望。 从书房里,妈妈听到他们彼此的探问。
“弗瑞弟,我妈ㄈㄚ我写文章,现在还ㄈㄚ我扫落叶。你在gān什么?” 扫把声。脚踏落叶声。
“我妈也ㄈㄚ我扫花园。叶子满地都是。”安静,“可是我觉得满好玩的 ——你不喜欢扫落叶吗,弗瑞弟?”“喜欢呀,可是,我妈还ㄈㄚ我三天不 准看电视。”“啊,我也是??”黯然。
又是一个阳光浓似花生油的下午。
胡美丽这个女人
龙应台和你一样,我有八年的时间没见到胡美丽。和你一样,我也想 问她:这八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坐在她卧房的落地长窗前,下午两点的阳 光挥洒进来,想想看,冬天的阳光!
我们不约而同将脸庞抬起,向着阳光,眯起眼睛。
德国的冬天使人想自杀,她说,你知道吗?今年十二月,整整一个月, 我们这里的人平均总共享受了十九个小时的太阳,十九个小时!以往的十二 月,平均阳光照耀的长度是三十八个小时。
我张眼看她,阳光里是一张四十岁的女人的脸庞。皮肤的弹性和张力 都松弛了,皱纹爬满了额头和眼角,眼睛下面浮起眼袋。
你憔悴了,胡美丽,我说。
她没好气地睨我一眼;还用你来说吗?我们这种一年回国一次的候鸟 最倒霉,一到台北,每一个人抬头看到你,第一句话就是,“你憔悴了!”因 为他们自己之间相濡以沫天天对看,不觉得自己变老;我却是让他们一年看 一次,每一次他们就对照去年的印象,于是每次都像看到鬼一样,说,哎呀, 你憔悴了!好像他们自己青chūn永驻哩!
她半认真地发了阵牢骚,然后八岁的儿子进来问:“妈妈,我们可不可 以看电视?”她鼓起眼睛作出很凶的样子骂道:“时间还没到看什么电视不 是讲好每天从四点看到五点现在才两点半你知道吗!”大儿子嘟着嘴出去, 四岁的小儿子四脚落地用爬的进来,在胡美丽脚边磨着,嘴里还喵呜喵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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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着。做妈的笑着就要去搂他,他挣扎着不让她抱,说:“你不要抱我,我 是你的猫咪,你丢一条鱼给我吃——”等两个孩子都到邻家玩去了,我才有 机会问她:为什么她消失了八年?我呀?她把腿长长地搁在另一张椅子上, 两只手臂往后托着脑袋,脸仍又向着阳光,我呀?在闹中年危机,闹中年危 机的人怎么写作?中年危机闹了八年?我傻了眼,是不是太长了一点?以 下,是胡美丽在那个有阳光的冬日午后对我说的话。她穿着条脏脏旧旧的牛 仔裤,光着的脚搁在椅子上,向着阳光的脸庞,看起来还是那么任性。
龙应台,二十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不可解决的问题,就是被 人口贩子拿去卖了沦为军jì,我都有办法再站起来,只要有意志力,人随时 可以拯救自己。堕落是弱者的自愿选择。
三十岁,我觉得女人只要有觉悟,她可以改变社会、改变自己。八五 年为什么写 《美丽的权利》?因为那个时候的台湾竟然还有女职员由于结婚 怀孕而被迫辞职——那是九年前,这情况在九年后改变了吗?没有!去年就 有一桩。这等于证明,写了文章也没用。
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半!其实,有许多女人喜欢做男人的一半,有许多 男人喜欢做女人的全部,这都没问题,可是也有许多女人不想做人家的一半, 她只想做她自己的全部;一个公平的社会必须也给这样的女人有充分发展的 机会,不是吗? “美丽的权利”也不过就是“充分发展的权利”。我当时所 希望看到的,也不过是,有一天,当你问一班外文系的应届毕业生 “毕业想 gān什么”时,不会有三分之二的女生告诉你,她们想到贸易公司去当秘书!
我当然不是说,这些女人都该改口说 “我们要去当老板。”世界上没这 么多老板,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这个社会架构认定了老板是男人做的, 秘书是女人做的,而女人又毫不怀疑地认同、拥抱社会所派给自己的角色, 这个社会未免太陈腐了吧?我以为,凭着女人的自觉,凭着人的意志力量, 这个陈腐的社会是可以改变的,而且它也已经有所改变,至少,没有哪个大 学校长再敢在会议场合叫我 “阿花”或“小姐”,你不能不说这是进步。
可是这进步算什么? 《美丽的权利》还没写完,该骂的人还没骂到, 我做妈妈了,美丽的权利受到空前的考验。
生了孩子之后,你可以说是贺尔蒙在作祟,我不可自己地爱上了孩子, 不只是自己的孩子,在马路上走着叫着笑着闹着的孩子我都忍不住要多看两 眼。几年来还一直想着是否要收养一个不幸的孩子,让他分享我满溢的母爱; 只是因为对自己的体力不够信任,所以没有付诸行动。好吧,这样喜爱孩子 的人,当然不愿意将孩子jiāo出去给别人养,我自己享受都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