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让我做个全职妈妈吧!
咦!为什么你得带孩子呢?爸爸到哪里去了?你应该和他五十比五十 地分担呀!
一个二十二岁的绝顶聪明的新女性向我质问。她在大学里学建筑,通 四种语言,将来要做世界一流的建筑师。
呃——因为我喜欢小孩,我喜欢看他们在公园里纵情奔跑,喜欢听他 们牙牙学语,喜欢看他们吃得饱饱的,喜欢看他们睡着的脸庞,尤其喜欢抱 着孩子的感觉可是爸爸的百分之五十呢?年轻的女孩振振有辞地:你的女性 主义哪里去了?我的女性主义——我有点给她惹毛了——我的女性主义所要 求的,是社会给予不同需求的女性都有发挥潜能的机会。我现在想发挥的就 是一个全职母亲的潜能。做爸爸的那个男人碰巧没有像我这样qiáng烈的需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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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因此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公平分配。五十比五十是假平等,配合个人需 求的才是真平等,你懂不懂?未来的建筑师不置可否。
台湾来访的朋友,不熟的,进门来见到两个又蹦又跳的小孩马上就会 问:“孩子jiāo给谁带?”对不起,胡美丽自己带:家里住着的所谓“保姆”, 其实只管打扫。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好像受过多一点教育的女人就该不屑 于做母亲似的。我生的,我爱养,怎么样?然后,渐渐的,我觉得可以出去 教一两门课,偶尔出远门旅行个三四天,透透气,带孩子既是全职,那么我 也得休假呀!
现在,轮到那个做爸爸的男人振振有辞了:你怎么能走?孩子怎么办? 我说,保姆可以暂代呀!你可以早点下班帮忙呀!
不行,男人说,孩子需要母亲 (这可是你胡美丽自己说的),保姆无可 取代。而我呢,我下班回来已经累惨了,不能再带小孩。
胡美丽当场呆掉。
于是我对男人咆哮,嘿,平时我担负了教养孩子百分之九十的责任, 那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我 “活该”,你懂吗?现在,我只想把我的部分 改成七十,你挑上百分之三十,你竟然抱怨?太过分了吧你!
在和男人斗争的同时,有一天带着孩子去一个澳洲朋友家的聚会。女 主人安妮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看起来是个成功的商人的男 人 (凡“成功”的人都会有一种让你知道他 “成功”的眼神和姿态)。当安 妮说,“美丽是个作家”时,成功的男人慈祥地答道:“很好!那您可以赚点 儿外快帮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我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面带慈祥微笑、自 信满满的五十岁的成功的德国男人。
如果安妮介绍的是个男人,如果安妮说:“这位李大伟先生是个作家”, 这个成功的男人会不会慈祥地说:“很好,李大伟先生,那您可以赚点儿外 快帮孩子付幼稚园的学费?”看着这个男人的嘴脸,真可以给他一巴掌,可 是,我只是由于太过惊讶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同时理解,这真的不是他一 个人的问题,他的背后站着成千上万的男人——德国男人、中国男人、世界 上的男人——以同样的眼光看着女人,慈祥的、友善的、绝对屈尊的眼光。 在金殿酒店将女秘书灌醉尔后qiángbào她的男人,想必也有着类似的眼光。
回到家,想跟家里的这个男人继续抗争。晚上,男人回来了,两眼浮 着过度疲劳、睡眠不足的血丝,他头痛欲裂,他心情沮丧,他的手因为工作 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的心脏因为缺少新鲜空气和运动而开始不规则的跳动,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球,被弃置在角落里。
你说我应该去和他争回我应有的权利吧!现在,我应该对他说,我带 了一天孩子,现在轮到你男人了。然后“砰”地关上门,我去看电影,或者, 拎起行李上机场去了。
可是我没这么做。我给他倒了杯葡萄酒,放了热水在浴盆里,在热水 中滴上一些绿油jīng,准备好一叠睡衣,然后呼唤他。在他入浴盆时,我说: “你再这样下去,不到五十岁你就会死于心脏病。”那么,你问我,我是不 是就从此心甘情愿地让孩子锁在家里呢?没有,我出门的时候,保姆代劳。
保姆代劳,和我分担了对孩子的责任,而那jīng疲力竭的男人也得到一 点休息;用这个方式暂时解决了我的难题,但是并没有为这个时代的新女性 回答任何问题:有了孩子的男人和女人如何在养育儿女和追求事业之间寻找 平衡?国家必须介入到哪一个程度? (不要告诉我像中国大陆那种“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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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有任何优点,我坚持我的偏见)“男主外、女主内”,如果不是自由选择, 就不公平,但是男女都主“外”的时候,“内”由谁来主?如何平等地主“内”? 谢天谢地我负担得起保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用我这个方法来解决问题。我 喜爱孩子,所以不忍心将孩子托给他人照顾;我喜爱我的工作,所以我舍不 得为了孩子完全放弃我的事业。我主张男女平等,所以不允许男人认为 “男 外女内”是天职;可是当我面对男人因工作压力而疲惫不堪的脸孔,我又不 忍心在他肩上再堆上一份压力,即使那是本属于他的一份。
也就是说,我矛盾、我困惑,我这个所谓新女性一旦受到考验,竟然 不知所措。
(别告诉我西蒙波娃懂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孩是个什么东西。给 我一个更好的例子!)一个如此矛盾、困惑、不知所措的人,她若是继续写 文章告诉她的读者女人该怎么做女人——那她岂不是伪君子?我可以不聪 明,但我不可以虚伪。
所以,四十岁的我,发觉一旦加上孩子这一环,男女平等的问题就变 得双倍的复杂。
更何况,人走到中年,难免要问:这下一半的路是否仍旧这样走下去? 现代人怀疑一切、质疑一切,婚姻这个机构更不能免。在我看来,婚姻与个 人的关系就如同国家机器和公民的关系。一个人需要安全,所以要婚姻,也 要国家;但是人又渴求自由,随时有想逃避婚姻、反抗国家机器膨胀的欲望。 婚姻和国家机器一样,两者都是必要之恶。
我自己?我是荒野中的一头láng,喜欢单独在夜间行走,尤其在月光笼 罩的晚上,有口哨声的时候。
其他你就不必问了。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问题最后只有自己知道答案。 或者没有。
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国际妇女节
这一次,她点燃的是一堆灶火
张晓风 0 如果我直截了当地说:“哇!这本书好棒,你真该看一看!”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俗气了?1 龙应台这女人,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在龙应 台的名字后面加个空格,你会填上什么?专栏作家?文学博士?台湾文学的 教授?野火点燃人?中国时报特派记者???如果允许你填二十个答案,你 会想到 “母亲”这个官衔吗?2“黑森林”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巧克力蛋糕的诡 异名字,但对龙应台来说,居然是沿着她家后院走走就可以走到的地方。这 种事情简直是神话,我拒绝相信是事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一家人就拥 有一座林子?而在那里,在那chūn来蔷薇满架的院落里,她埋头致力于自己最 艰巨的事业:她在养孩子,养她的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