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场险恶的风波过了,在月台上又看见了一氓,翰笙和龚彬。一氓也挨了打,他是被一部份人追进一间待车室里面,躲在一只角落里,虽然受了脚蹴,但还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痕。
翰笙们的车到得迟,他们停在站外,正是我们挨打的时候。翰笙因为往田里去小解去了,得免于难。龚彬受了一部份人的追逐,幸好开火车的哨子响了,散兵们都丢下了人去抢乘火车去了。
小勤务兵呢?失了踪。这在我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当我在月台开始挨打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月台的南端,把身上的驳壳拔出来,想要救护我,然而另一群散兵却把他簇拥着了,以后便不知道他的下落。车站上的人说,他被簇拥上火车去了。这定然是实在的。因为始终没有听见开枪的声音,月台上也没有什么血痕,他被架去了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的死活是怎样,我们至今都不知道。
那小朋友怕还不足二十岁吧?他是从前我们在南昌工作的时候跟着一氓的,一氓一定还记得他的姓名和籍贯,我是丝毫也不记忆了。只是记得他有一个还未十分成熟的身子,相当结实,不足五尺高。有一个桃子形的脸蛋,相当丰满而健康。的确是一位纯洁可爱的小鬼。但从那时以后,我们便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的呢,假使是死了,那可以说,完全是为了我的轻率造次而死,而且他还是存心救我并打算开枪的,他更完全是替我而死了。
大家的行李都被抢光了,最可惜的是我在北伐期中的一些日记,还有是一口皮箱里面装满了的二十七枝驳壳。这武器没有成为人民的武器,而成为反人民的武器了。
一九四八年六月五日南昌之一夜
一
遭了散兵的殴打,自以为会死的,却从死亡线上挣脱了转来,这总是愉快的事。小勤务兵失了踪,全部的行李遭了抢劫,四个人倒真真正正成了名实相符的四条光棍了。
摇车的工友劝告我们,最好把摇车减少一部,我们大家都集中到一部车上,他们四个人轮流着摇我们四个人,沿途就不用换班了。看情形沿途一定经过了散兵的骚扰,换班恐怕也是不容易的。
我们接受了这个意见,接着便在车站附近,尽可能采办了一些gān粮,在十点钟左右,又重新坐上了摇车,离开了涂家埠。
八个人坐一部手摇车,两个人坐在靠椅上,两个人摇,四个坐在车板上,虽然拥挤得一点,但力量可显得愈见集中了。
南昌之一夜车在轨道上飞快地滑走着,沿着铁轨两旁,不断地还有零星的散兵从对面走来,又和我们擦身走过,有的是湖南口音,有的是云南口音,当然都是在南昌被缴了械的难兵了。情形都是很láng狈的,他们离开南昌,沿着铁路线走来,是已经整整走了两天了。
郭沫若散文选集他们对于我们倒也没有什么敌意,没有来抢我们的车,也没有来拦我们的车。毫无疑问,他们是摸不准确我们的身份的,看我们是从九江方面来的,或许怕还认为负有什么调解使命的吧。
难兵愈朝前走愈见稀少起来,到正午时分便终至绝了迹。
沿途的车站都没有人办公,乡村都是关门闭户,有些地方显然遭过抢劫。我们都私自庆幸,幸好减少了车子,并采办了些gān粮,不然是无法应付的。
在阳光下直she着,摇车以单调而同一的速度进行,天气虽热,而却有不断的凉风,这些正好是催眠的因素,过了正午以后,车上除摇车的人以外,都打起了瞌睡来。
但我自己始终是兴奋着的。胸上和头上的打扑伤时时作痛。
眼镜失掉了,眼前的印象是模糊的,我也只得闭着眼睛养神。这样却打开了我内部的回忆的闸口。我回想到了整整七个月以前的一段往事,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天启的一样,我把一个长久不能解释的疑团突然领悟了。
二
那是一九二六年的除夕,我和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同乘火车由九江回南昌。
是蒋介石和武昌政府酝酿着分裂的时候。广东的国民党政府北上,道经南昌,便被蒋介石控留在南昌,费了很大力量的争取,算把政府人员争取到武汉去了。当时的主要目的,是想把军权和政权分离,让蒋介石负军事上的责任,而同时要受政府和党的指挥,党和政府不能放在蒋的挟持下受他操纵。蒋自然是不甘心的,因此正秘密地在进行着种种的yīn谋,联络帮会、勾结各种反动的民间力量,以从事破坏。
蒋上了庐山,代表反动势力的张静江和陈果夫们在他的左右。
邓演达是代表着武汉派,和当时还算是左翼分子的顾孟馀一道,从武汉到庐山见蒋。他们是受了蒋的电邀,还是自动出发的,我可不甚清楚。照我估计,恐怕出于电邀的成分居多。
邓在庐山和蒋的谈判并不惬意,蒋要邓到南昌总司令行营代理参谋长。(北伐时的参谋长是李济深,李一直留守广州。前方是由白崇禧代理着的,但这时自己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的名义,向浙江出发了,职务暂由总参议的张群代理着。)这自然是调虎离山之计,邓和武汉派都是不能同意的。然而在邓却有不能抗命的理由:因为蒋是直属上司,邓是一个军人,怎能不服从命令呢?
我那时是在南昌服务的,我以政治部副主任的名义,在管理着行营政治部和整个江西方面的政治工作。邓电邀我到庐山,我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去的,我们在旅馆的一间小房里,谈了话。本来不想让蒋知道,以便秘密离开的,但不料于不经意间,遇着蒋的一位随从副官,也就只好公开出来,在山上住了一夜。
邓是讲好在除夕那天去南昌的,他说非去一趟不可,不去恐怕就不能下山。我自然也就决定和他同车。
当除夕的清早,我们在要下山之前,我先到庐山疗养院去见蒋。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正从里面出来,照例披着他那件黑披风。他突然见到我,很诧异。他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我答应他:“昨天晚上。”他又问:“是择生(邓的字)叫你来的吗?”我回答说:“不是,是六军政治部(当时驻扎在九江)请我训话,我个人顺便上山来看看阵亡将士墓的工程的。”“见到择生吗?”“见到,我们同住在一个旅馆。他告诉我他今天往南昌,因此我来见你,我要和他同车回南昌去了。”
蒋听了我这些话,好像放了心的一样,他要我和他一道走。他说:“好,我们到招待所去,一道去看张静江先生。静江先生也打算乘今天的车去南昌的,但我想多留他两天。”回头又像有些不能放心地问我:“择生和你谈过什么?”我只好说没有。他接着又说:“我叫择生到南昌去代理参谋长,他们总可以放心我了。他们总说:军事的发展太快,政治赶不上军事。他来,总可以使政治赶得上军事了。关于武昌方面的总政治部的事情,我还打算要麻烦你去一趟呢。……”
走到招待所了。半身不遂的张静江,已经在一间凉厅式的会客间里等着,在那儿聚集着很多的人。邓演达、顾孟馀、陈果夫,都在。下山的藤轿都准备停当了,轿和轿夫们也聚集着在窗外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