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yīn晦的一天。蒋一走进会客间,大家都站立起来了。只有不能站的张静江,瘫坐在藤椅上,特别睁大着在那猴子型的脸上已经够大了的一双眼睛。
蒋没有十分理会别人,却匆匆忙忙地对张静江说:
“静江先生,今天不要走。”
“为什么呢?”张反问着,“一切都准备好了。”
蒋没有说出理由,只说:“我要你多留两天。”
就这样,我们该走的人也就告别下山。顾孟馀在九江留下了,邓演达和我便乘火车到南昌。
三
一氓从午睡中醒来了,他和我是并坐在靠椅上的。于是,在我脑中盘旋着的回忆,便找着发泄的对象了。
“一氓,你还记得,去年的除夕,南昌城那一次的兵变吗?”
“那一次你们不是几乎遇险吗?那次是第三军的少数士兵的哗变。”
“在那时候,一般是认为第三军少数士兵,因为年关的薪饷没有发足,激起了哗变,但我现在有点怀疑起来了。”
“怎么的?”
“我猜想,那一定是蒋介石和第三军的某一个下级军官串通起来,所组织的一个人为的兵变。他们是想在军乱中把邓演达打死的。”
于是我把离开庐山时的情形,向一氓诉述了一遍,接着又重述出我们到达南昌时的情形。
“我们从牛行车站过江,天已经黑了。一上岸,便有三五成群的乱兵,携带着武器随便开枪。我们探问了一下,晓得是第三军的兄弟。邓主任是军事家,他看情形不稳,便叫我们要小心,一直挨着街边走。走到城门口的时候,竟有机关枪架在那儿。有兵来盘问我们,我们只说是自己人,第三军的,他们便把我们放过了。进了城,沿街都关门闭户,依然是三五成群的士兵不时地乱放枪。走近臬台衙门的时候,在昏黑中又看见有机关枪架在那儿,听见有扳机柄的声音了。有人高声地盘问:谁呀?我们又说:自己人,第三军的。于是乎便把臬台衙门通过了。我们一直走到总督衙门的总司令部,便再没有遇到什么刁难。那晚上,我和邓主任都是草率地在总司令部过了一夜的。”
“怎么便可以断定是蒋的yīn谋呢?”一氓听着我的陈述,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有点不大相信。
“我的怀疑是有五点根据。第一,时间那么凑巧,刚刚在我们回南昌的时候便起了哗变。第二,变兵公然布防,而且只布防由码头到臬台衙门——我们到总司令部所必由之路的那一段。第三,当晚的兵变并没有经过好长的时间,便自行终止了。第四,事后,并没有惩办任何人。第五,这是怀疑出于蒋的yīn谋的最坚qiáng的根据,便是,张静江本来决定当天和我们同车到南昌的,由蒋的临时变计,差不多等于命令一样的方式,把他qiáng留了下来。这不表明是有计划的吗?我揣想,他一定是头一天晚上,用长途电话约好了,所摆布的诡计,就是张静江他们也不知道的。”
一氓点着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我:“你们在当时是不是觉察到呢?”
“我是刚才坐在这手摇车上,才忽然想到的。我想就是邓主任,恐怕也不曾觉察。”
我的根据是择生在第二天离开南昌时的情形。我便把往事又继续说下去:“除夕,我们在总司令部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一早,我回到东湖的政治部,择生到南门外俄顾问的公馆里去了。九点钟左右,他打了电话来找我,我去了。他把他立刻要离开南昌的话告诉我,他说顾孟馀在九江等他,他们从武昌乘来的一只小火轮,是靠在九江上游的一个隐蔽着的地方,他们是不愁没有方法回武汉的。他说到要分离,他流出眼泪来了。他关心着我,要我小心。但同时他又说,他和蒋共事多年,如今不能不分手了,但他总有一天会觉察到,谁是在为他革命的生命着想,谁是阿谀着他断送他的革命的生命的。这是择生临到那样的瞬刻所说的话,他对于蒋可谓一往情深。你能够相信,他已经觉察到,蒋就在头一天晚上竟摆布出一场兵变来,打算断送他自己的‘革命的生命”的吗?”
“演达邓(邓演达的签名,照例用西式,因此我们也每每这样称呼他)毕竟是一位忠厚的人。”一氓自语般地赞叹着。
“还有,你应该还记得:就在邓主任走的那一天,蒋也从庐山回来了,他打电话来要我到总司令部去。我去了,他第一句问我的,便是‘择生呢’,他竟把择生关心得那样紧。可见他没有要到命,便紧迫地向着我要人了。”
“你那次倒应付得满好,老蒋丝毫也没有怀疑到你。”
“我看他是把我当成书生,无足重轻,不值一杀罢了。”
在我们说话的当中,坐在我脚下,靠着椅脚睡熟了的翰笙,也早醒来了。他很像感到兴趣,他插口问起我来:“你是怎样应付的?”
“我吗?我是装傻。我对蒋说,就是为了除夕的兵变,择生认为有当面向总司令报告的必要,他便赶着回到九江去了。当然是在火车上彼此错过了。就这样,蒋也就没有再追究我。但我想,蒋在当时怕也认为,择生是不能够逃出九江的,因为船舶管理处不会为他备船。但他却没有想到,择生早自预防着了他这一着。那一次的yīn谋,在蒋无疑地是失败了。”
四
这些回忆和谈话,算打破了车行中的寂寞,我自己也在私自庆幸着:我的生命力毕竟有蚂蝗那样的执扭,要想使它和我的躯壳脱离,好像也是不很容易的事。
手摇车摇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的确到了牛行车站。车站和附近的市镇上,依然一个人也没有。
要打电话吧,电话房是上了锁的,没有办法打通。
我们走到赣江边上去,隔江可望到南昌城,但喊话的声音是不能到达的。江面上连一只船影也没有,赣江正是洪水期,无情的水滚滚地旁若无人地排泻着它的浊làng。有一团团的浮漂像小鸭一样浮在水面一道奔流着。
南昌城上时而有零星的枪声she来,也时而有模糊的土兵的影子可以看出。想来他们也是看见了我们,才在那儿瞄准she击的吧?
——这样是相当危险的,有什么办法过江呢?
我们不期然地,都有些焦急起来了。
在江边望了一会,又回到车站,想找那四位工友设法,但他们连影子也不见了。他们的任务是达成了的,赶紧脱离了危险地带,也正是应分的事。但是我们四个人,到了这时候,却俨然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四个孤儿了。
车站上没有办法可想,又只好折回江边。江水依然无情地滚滚地流着,船影一只也没有。有的是城上模糊的人影,空中零星的枪声。我们隔着江,整齐着嗓子,又试了几番喊话,然而一点反应也没有。有的依然是模糊的人影,零星的枪声。
——这是相当危险的,怎么办呢?
虽然并没有追兵在后,而确确实实是有大江在前。我们面面相觑着,真好像伍子胥在过昭关了。
江岸上骈列着一些大户人家,围着很高的封火砖墙,一家家都关门闭户。我们也试着去扣了两家大门,谁也没有人应门。说不定每家人家都是空的,家里人都到别处去躲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