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在江边上往复徒倚着,足足有一个钟头,突然晴明的天黑暗下来了,就跟谁在变戏法的那样,满天都涌上了浓黑的稠云,黑得来有几分令人可怕,就像快要到半夜光景。
这是bào风雨的先兆。我们赶快在一间大草棚下躲避起来,那在平时是从江船上起货的堆栈。
天愈来愈黑,突然间下出一批倾盆大雨。——不,这“倾盆”两个字还不够形容,倒可以说是倒海翻江,或者说,整个的天都垮塌下来了的那样。
五
bào雨没有好一会也就过了,眼前的一切,更加真真正正地被冲洗得gāngān净净。
天气倒凉快了下来,可却增加了心境的凄寂。
——过不了江,和自己人接不起头来,怎办呢?
天色渐渐昏huáng起来了,江水在经过一阵bào雨之后,好像流得更加得意,更加汹涌,船影依然是没有的。不仅渡船没有,就是上下游来往的船,偶尔错误地开来了的也没有一只。
这明明是封了江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在当时实在不大明白:张发奎的军队还远远驻在德安,从德安到牛行是一片无人之境,也应该是自己的区域吧,为什么要那样退撄,竟到划江而守呢?
大家的心境都已经达到绝望的程度了,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着那浩浩的赣江,竟想喊出两声蹩脚的秦腔了。
在无可奈何中,我一个人沿着江边往下游走去。
但是奇怪!走了不很远,我突然发现了一只小船,打着一张红旗子,在江心不安定地摇着。
“呵,救命的船来了!”我不禁叫了出来,又接着拚命喊,“请把船摇过来!请把船摇过来!我是郭主任,要进南昌城去!”
船上有两个人影子,一个在后边掌舵,一个坐在船头近处。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救星了!”船果然在向着我摇来。
船摇拢了岸,船头上的一位是年青人,他竟认得我。
“你们是城里派来接我们的吗?”
“不,”年青人回答,“我是来收军用电线的。是你一个人吗,郭主任?”
“不,我们还有三个人呢,在那上面。我们是昨天夜里由九江动身,坐着手摇车赶来的。”
“你们碰着我们真好了,队伍今晚上就要开拔,从清早起封了江,我这一只船要算是最后一次了。”
啊,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救星呀!我自己在心里反复着:简直就像戏里编凑的情节一样。伍子胥过昭关,遇着江上渔父;楚霸王到乌江,遇着乌江亭长;我们来南昌,遇着这位电信队的青年。
六
在昏茫中,渡过了江,天已经黑下来了。
除夕遇险的一幕,自然又回忆起来,但我们这一次是化险为夷了,虽然费了一些周折。在全街关门闭户的街道上,被人引到了贺龙的军部,恰巧是在臬台衙门。贺龙和他的幕僚们正在吃夜饭,他看见我们到了,欢喜得跳了起来。
“呵,你们来了,来了,大家关心得要命啦!”说着便把我们拥抱起来。他当然还不知道我全身都感觉到疼痛。
我们少不得便把九江出发前后的情形,告诉了一遍。他听说我同一氓挨了打,便要叫军医来看,但我们推辞了。因为并没有受什么内伤,外伤也不怎么严重,大家都在忙乱的时候,最好是省得麻烦了。
我们被留着吃了晚饭,贺龙又叫勤务兵拿了两套卫生衣和短裤来送我作为换洗用。他虽然比我肥壮些,但我们的高矮是相差有限的。
不一会,恩来得着消息也赶来了。他已经在电话中知道了我们挨过打并把一切行李都丢掉了,他随身带了—套蓝布军服,是他所分得的,拿来送我。大家都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把张发奎写来的四项要求,jiāo给了恩来,他拿着看了一遍,说:“都不成问题了。我们是决定走东江,不走赣南的。本来我们打算今晚就出发,离开南昌,现在改成明早出发了。我们和他自然可以各不相gān。我们的方针是缴械,不杀人,他也是应该知道的。‘八一’革命,我们只缴了第三军和第六军一部分的械,并没有杀一个人。”
“不杀人,有时也好像不大好。”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倒几乎被你们没有杀的人杀掉了。”
大家哄堂笑了一会,真的快心称意的大笑。
南昌方面的情形,我们也算弄明白了一些,彼此都在庆幸着来得的确是时候。假使我们再迟得一晚上,不仅会掉队,而且有可能会当俘虏的。南昌城里还潜伏着很多的反动分子,等我们的军队开拔之后,他们立地便要露出面来报复的。就是张发奎早迟也难保要翻脸。
恩来是属于参谋团本部的,负责指挥军事上的责任,他很忙。那个组织里面,包含着刘伯承、李文三、彭湃,和其他的主脑人物。他先走了。
当时的革命委员会里面也有总政治部。我和一氓、翰笙是派在总政治部里面的,龚彬属于那一个组织,我可记不清楚了,大约仍然是那一军的军政治部吧。
我们也得赶着在明天出发的,接着便被人引到旧总督署,去就自己的岗位。
七
旧总督署,这个在北伐期中曾经做过蒋介石的总司令部的,现在是革命委员会的大本营了。这儿是我在—九二六与一九二七年之jiāo的三四个月中,每天必须出入的地方。隔了不上半年,又算是旧地重来了。
情形是变了。虽然是在夜间,照例是那有“瞎子”之称的电灯光朦胧地照着,而且都显得零乱,但大家都很兴奋,也都显得那么朝气勃勃。
北伐军由广州出发,不到一年工夫便席卷了长江流域,并几几乎完成了统一华北的使命,现在由蒋介石为首的内部叛变,阵线是分裂了,只剩下革命的核心力量,又从长江流域要折回到广东,准备卷土重来。照道理,这应该是革命的挫折,然而在当时,谁也没有这样的感触。“八一”革命是成功了,我们是胜利者。胜利者的气氛的确是弥漫着的,就仿佛那“瞎子”电灯,都呈现着胜利者的面貌。
就在那样的电灯光下,我看见了谭平山和恽代英。
平山在那时是革命委员会的事实上的主席,我们从武昌分手仅仅半个月光景,现在是在另一个天地里会面了。除欢喜之外,彼此都没有什么话好说。
但我对代英却表示了特别的谢意。因为在我未来之前,他已替我们把政治部组织了起来,而且处理得井井有条了。虽然明早就要出发,也没有剩下什么工作要让我们来赶夜工的。
代英在担任着宣传委员会的工作,我虽然也是宣传委员之一,同样也无须乎要我来作事务上的处理。
说也凑巧,当晚让我留宿一夜的房间,正好是七个月以前的除夕我避难过的地方。旧时的回忆免不得又来萦绕了一番。虽然身上还在痛,但午前在涂家埠遇难的一幕,却比除夕避难的一幕,更加辽远了的一样。
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入幽谷
一近卫声明
日本人在拿下了广州和武汉之后,便很踌躇满志地没有再加紧进攻,那是很有道理的。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师者上也”,那批矮腿邪眼的孙子高足是在那儿实验着不战而屈人了。这意识很鲜明地表现在近卫的两次声明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