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照顾你的,中尉,”高迪尼说。
“你好吧,弗兰哥?”“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一会儿,包扎站门前的毛毯揭开了,两名担架员走出来,后面跟着那高个子英国人。他领他们到我身边来。“就是这位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话说。
“我还是等一等吧,”我说。“还有比我伤得更厉害的人哪。我没什么。”
“算了算了,”他说。“别装该死的英雄啦。”随后用意大利语说:“抬他的双腿可要十分小心。他的腿很疼。他是威尔逊①总统的嫡亲公子。”他们把我抬起,抬我进包扎站。里面所有的桌子上都有人在动手术。那小个子少校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他倒还认得我,挥挥钳子说:
“你好吗?”
“好。”
“我把他带来了,”那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我把他放在这儿,等你们一有空就医治他。治好就随我的第一批伤员运回去。”他弯下身来对我说:“我现在找他们的副官去,先填好你的病历卡,省得耽误时间。”他弯着身走出包扎站的门。少校这时拉开钳子,把它丢进盆子里。我的眼睛跟着他的手移动。现在他在扎绷带。过了一会儿,担架员把桌子上的人抬走了。
“美国中尉由我来,”有一名上尉级的军医说。人家把我抬上桌子。桌面又硬又滑。有许多种浓烈的气味,其中有化学药品味,也有甜滋滋的人血味。他们卸下我的裤子,上尉军医一边工作,一边讲话,叫中士级副官记录下来: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上多处肤伤。右膝和右脚有深伤。头皮炸伤(他用探针探了一下——痛吗?——啊唷,痛!)头盖可能有骨折。执勤时受伤。加上这一句,免得军法处说你是自伤,”他说。“来一口白兰地怎么样?你究竟怎么会碰上这一个的?你预备怎么啦?自杀?请打一针防破伤风的,两条腿都划上个十字记号。谢谢。我先把伤口弄弄gān净,洗一洗,再用绷带包起来。你的血凝结得真好。”
填病历卡的副官抬起头来问:“伤的原因呢?”
上尉问我:“什么东西打中你的?”
我闭着眼睛回答:“一颗迫击pào弹。”
上尉一边在我伤口上动很疼痛的手术,割裂肌肉组织,一边问道:“你有把握吗?”我极力安静地躺着,虽则肉一被割,就感觉到胃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说:“大概是吧。”
上尉军医找到了一些什么东西,很感兴趣,说:“找到敌军迫击pào弹的碎片啦。你同意的话,我想多找出一些,不过现在没必要。我把伤口都涂上药,然后——这样疼不疼?好,这比起将来的疼痛,可算不上什么。真正的疼痛还没开始哪。给他倒杯白兰地来。一时的震惊叫疼痛暂时麻木下来;但是也没有什么,不要担心,只要伤口不感染,目前情形下很少会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好基督啊!”我说。
“那么白兰地别喝太多吧。倘若你的头骨骨折,可就要防止发炎。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我全身出汗。
“好基督啊!”我说。
“我看,你的头盖可真的骨折啦。我把你包起来,免得你的头东碰西撞。”
他开始包扎,他双手的动作很快,绷带扎得又紧又稳。“好了,祝你jiāo好运,法兰西万岁!”
“他是美国人,”另外一位上尉说。
“我以为你说过他是法国人。他讲法语,”上尉说。“我早就认得他。我总以为他是个法国人。”他喝了半大杯科涅克白兰地。“把重伤的送上来。多拿些防破伤风的疫苗来。”上尉对我挥挥手。
① 威尔逊是美国当时的总统,这时美国尚未正式参战。
人家把我抬起来,我们出去时,门上的毛毯打在我脸上。到了外边,中士副官跪在我的旁边。“贵姓?”他轻轻地问。“中名①?教名?军衔?籍贯?哪一级?哪一军团?”等等。“我很关心你头上的伤,中尉。希望你好过一点。我现在把你jiāo给英国救护车。”
“我没什么,”我说。“非常感谢。”方才少校所说的疼痛现在开始了,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觉得无关紧要了。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开到了,人家把我放在担架上,抬起担架,推进救护车。我旁边放有另外一张担架,那人整个脸都扎了绷带,只看得见鼻子,像蜡制的一般。他呼吸沉重极了。我上边那些吊圈上也搁了一些担架。那个高个子英国司机绕过来,朝里望。“我一定稳稳当当地开车,”他说。“希望你舒服。”我感觉到引擎启动了,感觉到他爬上了车子的前座,感觉到他拉开了刹车,扳上离合器杆,于是我们启程了。我躺着不动,任凭伤口的疼痛持续下去。
救护车在路上开得很慢,有时停下,有时倒车拐弯,最后才开始迅速爬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起初滴得又慢又匀称,随即潺潺流个不停。我向司机嚷叫起来。他停住车,从车座后那个窗dòng望进来。
“什么事?”
“我上边那张担架上的人在流血。”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我一个人没法抬出那张担架。”他又开车了。血流个不停。在黑暗中,我看不清血是从头顶上方的帆布上的什么地方流下来的。我竭力把身体往旁边挪,免得血流在我身上。有些血已经流进我衬衫里面,我觉得又暖又粘。我身子冷,腿又疼得那么厉害,难过得想呕吐。过了一会儿,上边担架上的流血缓和下来,又开始一滴一滴地掉了,我听到并感觉到上边的帆布在动,原来那人比较舒服地安定下来了。
“他怎么啦?”英国人回过头来问。“我们快到山顶啦。”
“他大概死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很慢,仿佛太阳落山后冰柱上滴下的水珠。山路往上爬,车子里很寒冷,夜气森森。到了峰巅的救护站,有人抬出那张担架,另外抬了一张放进来,于是我们又赶路了。
① 中名:西方习俗,除了教名外,中间还有一个名字,纪念父母或亲戚朋友。
野战医院的病房里,有人告诉我说,当天下午有人要来探望我。那天天热,房间里有许多苍蝇。我的护理员把纸裁成纸条,绑在一根小棍子上,做成一把蝇帚,飕飕地赶着苍蝇。我看着那些苍蝇歇在天花板上。只要护理员一停止挥帚,打个瞌睡,苍蝇便往下飞扑,我先是张嘴把它们chuī走,末了只好用双手遮住脸,也入睡了。那天很热,我一醒来,腿上发痒。我喊醒护理员,他在我的绷带上倒了些矿泉水。这样一来,弄得chuáng又湿又凉。病房里醒着的人,东一个西一个攀谈起来。午后安安静静。早上,人家来挨个儿巡视病chuáng,三名男护士和一个医生,把病人一个个抬到包扎室去换药,护士则利用这个机会铺chuáng。每天上包扎室去换药,实在不愉快,直到后来我才知道,chuáng上躺有病人,照样可以铺chuáng。护理员泼了水后,我觉得躺在chuáng上又凉又痛快,我正吩咐他给我脚底上什么地方抓抓痒的时候,有一位医生带来了雷那蒂。他匆匆跑过来,到chuáng边弯下身来吻我。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