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爱的。”
“你完全不爱天主吗?”他问。
“夜里我有时怕他。”
“你应当爱他。”
“我本来没有多大爱心。”
“有的,”他说。“你是有爱心的。你告诉过我关于夜晚的事。那不是爱。那只是情欲罢了。你一有爱,你就会想为人家做些什么。你想牺牲自己。你想服务。”
“我不爱。”
“你会爱的。我知道你会的。到那时候你就快活了。”
“我是快活的。我一向是快快活活的。”
“那是另一回事。你没有经历,就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好吧,”我说。“我一有了,准定告诉你。”
“我呆得太久了,话也说得太多了。”他觉得真的和我呆得太久了,感到局促不安。
“不。别走。爱女人是怎么回事?倘若我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情形是不是一样?”
“这我倒不知道。我没爱过任何女人。”
“你母亲呢?”
“对,我一定爱过我的母亲。”
“你一向爱天主吗?”
“从我做小孩子时起就爱上了。”
“嗯,”我说。我不晓得能说什么。“你是个好孩子,”我说道。“我是个孩子,”他说。“但是你叫我神父。”“那是出于礼貌。”
他微笑了。
“我当真得走了,”他说。“你不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吧?”他怀着希望地问。
“不要了。只要你来谈谈。”
“我把你的问候转达给饭堂里诸位朋友。”
“谢谢你带来这么许多好东西。”
“那不算什么。”
“再来看我吧。”
“好的。再会,”他拍拍我的手。
“再见,”我用土语说。
“再见,”他跟着我说了一遍。
病房里已很黑暗,本来坐在chuáng脚边的护理员,站起身来领他出去。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有一天回阿布鲁息去。他在饭堂里的生活太苦,虽则他本人的态度很好,我倒很想知道他回乡后的生活将是怎么样。他告诉过我,在卡勃拉柯达镇,在镇下边的溪流里有鳟鱼。夜里不许chuī笛子。青年人可以唱小夜曲,只是不许chuī笛子。我问他为什么。因为据说少女夜间听见笛声是不好的。那儿的庄稼人都尊称你为“堂”①,一见面便摘下帽子。他父亲天天打猎,并且常常在庄稼人家里歇脚吃饭。他们到处受人尊重。外国人倘若要打猎,必须先有证明书,证明他从来没给人家逮捕过。在大撒索山②上有熊,可惜太远了。阿奎拉③是个好城市。那儿夏天夜里yīn凉,而阿布鲁息的chūn天则是全意大利最美丽的。但是最可爱的事还得数秋天在栗树林里打猎。那儿的鸟全是很好的鸟,因为平日吃的是葡萄,你出去的时候也不必带饭,因为当地的庄稼人以请得到客人为有光采的事。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①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对男人的尊称,相当中国的“大爷”、“老爷”。
② 大撒索山位于意大利中部,其主峰科诺为亚平宁山脉的最高峰。
③ 阿奎拉是阿布鲁息地区的一个著名城市。
我那病房很长,右首是一排窗,尽头处有一道门通包扎室。我们的那一排chuáng朝着窗子,窗下的另一排chuáng则朝着墙壁。倘若你朝左侧着身子,你就望得见包扎室的门。病房的尽头处另有一道门,有时有人出入。倘若有人要死了,那张chuáng边就围起屏风来,这样你就看不见人家怎么死去了,只看得见屏风底下医生和男护士们的鞋子和绑腿,有时候到末了还听得见他们的低语声。随后教士从屏风后走出来,接着男护士们回到屏风后,把尸首抬出去,上边盖着一条毛毯,从两排chuáng间的走道抬出去,于是有人把屏风折好拿走。
那天早晨,负责病房的少校问我,下一天能否上路。我答说行。他说,那么明天清早就把我送出去。他说要上路还得趁早,否则天气要太热了。
人家把你从chuáng上抬下,抬进包扎室去时,你能望到窗外,看见花园里的那些新坟。有名士兵坐在那扇通花园的门外,在制造十字架,把埋葬在花园里人的姓名、军衔、所属部队用油漆写在十字架上。他也替病房打打杂,还利用空闲时间用一只奥军步枪子弹壳给我做了一个打火机。医生们人都很好,看来非常能gān。他们急于送我到米兰去,因为米兰的爱克司光设备比较好,而且等我经过手术后,可以在那儿接受理疗。我自己也想到米兰去。人家打算把我们都送到后方去,送得越远越好,因为总攻击一开始,这儿的病chuáng有更迫切的需要。
离开野战医院的前夕,雷那蒂带着同饭堂的那位少校来看我。他们说我将进米兰一所新设立的美国医院。有几支美国救护车队将调派到意大利来,这所医院将照应他们和其他在意大利服役的美国人。红十字会中有许多美国人。美国已经对德国宣战,只是还没对奥国宣战①。
意大利人相信美国对奥国一定也会宣战,他们对任何美国人,甚至红十字会人员,到意大利来,都觉得十分兴奋。他们问我,威尔逊总统会不会对奥宣战,我说那只是时间问题。我不晓得美国跟奥国有什么过不去的,不过既然已对德宣战,根据逻辑当然也会对奥宣战。他们问我,我们对土耳其会不会宣战。我说这倒不一定。因为火jī是美国的国鸟①,但是这句笑话翻译得不太像样,弄得他们又困恼又猜疑,于是我只好说,我们对土耳其大概也会宣战的。那么保加利亚呢?大家已经喝了几杯白兰地,我就乘兴说,天啊,准定也会对保宣战,还会对日本宣战。他们于是说,日本岂不是英国的盟国吗?该死的英国人,谁敢信任啊。日本要抢夺夏威夷,我说。夏威夷是在什么地方?就在太平洋中。日本人为什么要拿它?其实日本人也不是真的要它,我说。这都是流言罢了。日本人是个奇妙的矮小民族,喜欢跳舞喝淡酒。这倒有点像法国人,少校说。我们要从法国人手中收回尼斯和萨伏伊。我们要收回科西嘉岛和整个亚得里亚海海岸线,雷那蒂说。意大利要恢复古罗马的荣耀,少校说。我不喜欢罗马,我说。又热,虱子又多。你不喜欢罗马?不,我是爱罗马的。古罗马是万国之母。我永远忘不了罗穆卢斯吸饮泰伯河水②。什么?没什么。我们都上罗马去吧。我们今天夜里就去,永远不回来。
① 美国于1917 年4 月6 日对德宣战,对奥匈帝国则拖到同一年12 月才宣战。
① 火jī和土耳其在英语中是同一个词。火jī在美国是圣诞节的贵重食品。
② 罗穆卢斯为传说中的罗马城的创建者,和他的孪生兄弟雷穆斯在婴孩时被抛在泰伯河中,后由牝lángrǔ哺育成人。
罗马是个美丽的城市,少校说。是万国之父和万国之母,我说。罗马这个词是yīn性,雷那蒂说。它不能又是父亲。那么谁是父亲呢?是圣灵吗?别亵渎。我没有亵渎,我不过是要增加见识。你醉了,乖乖。谁灌醉我的?我灌醉你的,少校说。我灌醉你,因为我爱你,因为美国参战了。完全卷进去了,我说。你明儿早上就要走了,乖乖,雷那蒂说。上罗马去,我说。不,到米兰去。到米兰去,少校说,到水晶宫去,到科伐去,到坎巴雷去,到宓妃去,到大拱廊那儿去③。你这幸运儿。到意大利大饭店去,那儿我可以找乔治借钱④。到歌剧院去,雷那蒂说。你要到歌剧院去。每天晚上都去,我说。每天晚上去你可没有那么多的钱,少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