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① 巴勃拉是意大利西北部皮德蒙州出产的红葡萄酒。

  她的头发非常美丽,我有时躺着看她,借着敞开的门外透进来的光线,看她卷起头发。她的头发在夜里也发亮,就像水在天快亮前有时闪闪发亮一样。她有张可爱的脸和身体,皮肤又光滑又可爱。我们时常躺在一起,我用指尖抚摩她的脸颊、前额、眼睛下边、下巴和喉咙说:“光滑得像琴键。”

  而她也用手指摸摸我的下巴说:“光滑得像砂纸,磨擦琴键可很不好受。”

  “很粗糙吧?”

  “不是,亲爱的。我不过是说说笑话。”

  夜间真可爱,我们只要互相接触一下,便觉得快活幸福。除了一切欢乐的时刻外,我们还有许多种谈情说爱的小玩意儿,有时我们不在同一房间,想靠心灵传达意念。有时竟也能成功,这大概是因为我们所转的念头毕竟是相同的吧。

  我们彼此都这么说,我们打她来到医院那天起就已结婚了,算来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我倒想真的举行结婚仪式,但凯瑟琳说,如果我们结婚的话,人家会把她调走,如果我们只是开始办理手续的话,人家就会注意她,把我们拆散的。我们要结婚,不得不遵守意大利法律,那礼节的繁杂,实是惊人。我想正式结婚,因为担心有了孩子,不过我们装做已经结了婚,并不十分担忧,而且我本人很可能实在在图个没结婚的快乐。我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们谈起这件事,凯瑟琳说:“不过,亲爱的,他们会把我调走的。”“或许不会吧。”

  “会的。他们会打发我回国,这样我们得等到战后才能见面。”“休假期间我可以去找你。”

  “休假时间那么短,你怎么可以往苏格兰跑个来回,况且,我不愿离开你。现在结婚还有什么好处呢?我们实际已经结了婚。没法子叫我更进一步结婚。”

  “我要结婚本是为你打算。”

  “哪里还有什么我。我就是你。别再分出一个独立的我。”“我本以为姑娘们总是想结婚的。”

  “你猜得不错。但是,亲爱的,我已经结了婚。我已经和你结了婚。我这妻子还不坏吧?”

  “你是个可爱的妻子。”

  “你知道,亲爱的,我已经有一次等待结婚的经验。”

  “关于那个,我不想听。”

  “你知道我不爱任何人,只爱你。你不应该在乎有个人曾爱过我。”

  “我是在乎的。”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人家早已死了,你不该妒忌他。”

  “我没妒忌,不过我也不想听它。”

  “你这可怜的宝贝。我也知道你跟什么样的女人都混过,我倒不以为意。”

  “我们可不可以想个法子私下结婚?这样,万一我有什么长短,或者你有了小孩,就不妨了。”

  “要结婚只得通过教会或是政府。我们其实已经私下结婚了。你看,亲爱的,倘若我信仰什么教,那么结婚就是最重要的事。但是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你给过我圣安东尼像。”

  “那是件吉祥品。也是人家送我的。”“那么你一点也不担忧吗?”

  “我只愁被人家调走,和你分离。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好吧。你哪一天说要结婚,我们就结婚。”

  “亲爱的,听你的口气,好像非要跟我正式结婚不可,以便保全我的体面。我是个非常体面的女人。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你觉得幸福并引以为骄傲,那么便没有什么可以难为情的。你岂不是很幸福吗?”“但是将来你不要离开我,另找别人。”

  “不会的,亲爱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去另找别人。照我想,我们可能遭遇到各式各样可怕的事。关于你说的那一点,你可不必担心。”“我不担心。但是我太爱你,而你从前爱过别人。”

  “那别人后来又怎么样呢?”

  “他死啦。”

  “对啦,要是他还在的话,我就不会碰上你。我并不是不忠实的,亲爱的。我有好多短处,但人倒是非常忠实的。就怕我的人太忠实,你会觉得腻味。”

  “我不久就得回前线。”

  “等到你要走的时候再说吧。你看,我是快乐的,亲爱的,我们过得多么幸福。我没有快乐,已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认识你的时候,几乎快发疯了。也许已经发疯了。但是现在我们快乐幸福,彼此相爱。你我只要快乐就是了,我求你。你是快乐的吧?我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没有?我能做些什么讨你喜欢的事?你要不要我把头发散下来?你要耍弄吗?”“要,上chuáng来。”

  “好的。等我先去看看病号再来。”

  那年夏天就那么过去了。那些日子我已不大记得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天气炎热,报纸上刊载了许多打胜仗的消息。我身体很健康,两条腿好得很快,拄拐杖不久以后便改用手杖走路了。随后我开始上马焦莱医院去接受机械治疗,恢复膝部的弯曲功能,在装满镜子的小间里晒紫外线,还有按摩,沐浴等等。我到那边去是在下午,事后上咖啡店喝点酒,看看报纸。我并不在城里随便乱逛,到了咖啡店就想回医院。我一心只想看到凯瑟琳。其余的时间我随便消磨。上午我大抵是睡觉,午后有时上跑马场去玩,以后才去接受机械治疗。有时我也去英美俱乐部呆一会,坐在窗前一张很深的有皮垫的椅了上,翻阅杂志。我不用拐杖后,人家就不许凯瑟琳陪我一道出去,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需要照应的病人,单独叫个护士陪着走,太不成体统了,因此午后的时间我们不大在一起。不过有时有弗格逊作陪,我们还是一同出去吃饭。范坎本女士现已承认我和凯瑟琳是好朋友这种关系,因为凯瑟琳很肯替她卖力办事。她以为凯瑟琳出身于很好的上等家庭,因此终于也喜欢她了。范坎本女士很钦佩高贵的家庭,她本人就是个出身很好的人。况且医院事务繁忙,她也没空多管闲事。那年夏天很燥热,我在米兰本有许多熟人,但是一到傍晚我总是想赶回医院去。前线意军正在卡索高原上挺进,已经占领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现在正在攻占培恩西柴高原。西线消息可没有这么好。战争好像还要打一个长时期。我们美国已经参战,但是我想,要运输大批人马过来,要训练他们作战,非得有一年工夫不可。明年或许是吉年,或许是凶年。意军已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人员。我不晓得怎么熬得下去。即使他们全部攻占了培恩西柴高原和圣迦伯烈山,奥军可以盘踞的还有许多高山峻岭哩。我亲眼见到过。那些最高的山岭还在后边。意军在卡索高原上进军,但是下面的海边尽是一片沼地泽国。要是拿破仑,一定会在平原上击溃奥军。他才不会在山间作战哩。他会让他们先下山来,然后在维罗纳附近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不过在西线也没听见谁在痛击谁。也许战争已经无所谓胜败了。也许会永远打个不停。也许又是一场百年战争。我把报纸摆回架子上,离开了俱乐部。我小心地走下石阶,沿着曼佐尼大街走。我在大旅馆前碰见了迈耶斯老头和他的妻子从一部马车上下来。他们刚从跑马场回来。她是个胸围宽大的女人,身穿黑缎衫裙。他则又矮又老,长着白色的小胡子,拄着根手杖。一步步拖着脚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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