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晚了,亲爱的,”她说。“方才有好些事得做。你好啊?”
我把我收到的公函和休假的消息告诉了她。
“好极啦,”她说。“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都不去。我要呆在这儿。”
“那太傻了,你拣个地方,我跟着来。”
“你怎么能够跟着来?”
“还不知道。不过我会来的。”
“你很行。”
① 美国的棒球比赛是一种群众性的娱乐活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职业球队参加“美国联赛”或“全国联赛”两大全国性的联赛。杰出运动员受人崇拜欢迎,犹如明星。
② 宝贝鲁思后来以击全垒打著名,是美国棒球史上的杰出运动员。
“哪里。只要你不计较得失的话,人生还有什么不能想法子克服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在想,以前有些困难,当时看来很大很大,但回想起来,只是一些小阻碍罢了。”
“我倒以为是很难想法子的。”
“没有什么大困难,亲爱的。顶多是我一走了之。但是也不必走到这一地步。”
“我们上哪儿去呢?”
“哪儿都行。你要上哪儿去都行。只要是没熟人的地方。”'
“我们上哪儿去你都不在乎吗?”
“无所谓。哪儿都行。”
她的模样似乎烦躁紧张。
“怎么啦,凯瑟琳?”
“没事。没有什么。”
“一定有事。”
“没事。真的没事。”
“我知道有事。告诉我,亲爱的。你可以告诉我。”
“没有什么。”
“告诉我。”
“我不想说。我怕说了会叫你不高兴或者担心。”
“不会的。”
“你果真不会吗?我倒不愁,只怕你发愁。”
“你不愁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愁的。”
“我不想说。”
“说吧。”
“非说不可吗?”
“要说。”
“我有孩子了,亲爱的。差不多三个月了。你不发愁吧?请你不要愁。你一定不要发愁。”
“好吧。”
“果真是好吧?”
“自然啦。”
“我用尽了种种方法。我什么药都吃,但是都没有效力。”“我并不愁。”
“我真是没有法子想,亲爱的,我倒也不去愁它。请你不要发愁或者不好过。”
“我只是为你发愁。”
“那就不对了。你就是不该为我发愁。人家时时都在生孩子。人人都在怀孕。这本是自然而然的。”
“你很行。”
“哪里。不过你千万别操心,亲爱的。我一定想法子不给你添麻烦。我知道我现在惹起了麻烦。但是在这以前我岂不是个好姑娘吗?你岂不是完全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以后就这样好了。你根本不必发愁。我看得出你在发愁。别愁吧。立刻别愁了。你不想喝杯酒吗,亲爱的?我知道你喝了杯酒就会兴致好。”“不。我兴致很好。你实在相当行。”
“哪里。只要你拣好什么地方,我一定想法子跟着去,在一起住。十月的天气一定是可爱的。我们一定能过快乐幸福的日子,亲爱的,等你上了前线我天天给你写信。”
“那时候你自己上哪儿去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总会有个好地方的吧。由我自己来想法子吧。”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都不开口。凯瑟琳坐在chuáng沿上,我望着她,彼此不接触。我们中间有了距离,仿佛有个第三者闯进了房间,彼此都觉得怪不自然。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
“你不生气吗,亲爱的?”
“不。”
“还有你不至于觉得上了圈套吧?”
“也许有一点。但不是上了你的圈套。”
“我没有说是我的圈套。别傻头傻脑。我的意思只是说有没有上了圈套的感觉。”
“从生物学的观点来讲,你总是觉得上了圈套。”
她的心跑得远远的,虽则身体没动弹,手也没有挪开。
“‘总是’这两字不大好听。”
“对不起。”
“没有关系。但是你瞧,我从来没怀过孩子,甚至从来没爱过人。我一向都想法子顺从你,你现在倒说起‘总是’这种话来。”
“我把舌头割掉吧,”我建议。
“哦,亲爱的!”她从她远去的地方回来了。“你可别太认真。”我们又在一起了,方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消失了。“我们俩本是一个人,可别故意产生误会。”
“我们不会的。”
“但是人家可是这样子的。他们先是相爱,故意产生误会,争吵,到末了两人的感情忽然变了。”
“我们不争吵。”
“我们不该争吵。因为你我只有两人,而跟我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上的人。如果你我产生隔膜,我们就完蛋了,人家就能征服我们。”
“人家征服不了我们,”我说。“因为你太勇敢了。勇敢的人一定没事。”
“死总是要死的。”
“不过只死一次。”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懦夫千死,勇者只有一死!”①“当然就是这句话。谁说的?”
“不知道。”
“说这话的人大概还是个懦夫,”她说。“他对懦夫很熟悉,对勇者可全不知道。勇者倘若是聪明人的话,也许要死上两千次。他只是不说出来就是啦。”
“这倒难说。要了解勇者的内心可不容易。”
“对啦。勇者就是这么不吐露内心的。”
“你倒像个权威。”
“你讲得对,亲爱的。该是个权威。”
“你是勇敢的。”
“不,”她说。“不过我很想做个勇者。”
“我不是勇者,”我说,“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在外边混了这么久,也认识自己了。我就像个球员,知道自己击球的成绩只能达到两百三十,再努力也不行。”
“击球的成绩两百三十的球员是什么样的人呢?听起来挺神气的。”“哪里。从玩棒球的人来说,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击球手。”
“不过还算是个击球手啊,”她逗着我说。
“依我看,你我都是自命不凡的家伙,”我说。“不过你是勇敢的。”
“我不是。不过我希望做个勇者。”
“我们俩都是勇敢的,”我说。“我喝了一杯酒就很勇敢。”“我们两人都满好,”凯瑟琳说。她走到镜橱边,拿出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和一个杯子给我。“喝杯酒吧,亲爱的,”她说。“你的态度很好。”“我不是真的想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