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是huáng浦江,只是扬子江的一条小小的支流。”郭沫若告诉她说。“扬子江的上游就在我们四川的嘉定叙府等处,河面也比这儿要宽两倍。”
“唉!”安娜惊骇了。“那不是大船都可以走吗?”
“是啦,是可以走。大水天,小火轮可以上航至嘉定。”
郭沫若望着huáng浦江水,十分深情地说。是的,从这儿乘船可以一直上溯到嘉定。他是多么怀恋故乡的山水啊!他是多么想念年迈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啊!然而他不能回去,因为……
故乡的家中有原配的妻子张琼华,他怎能带着安娜和三个儿子回去呢?
江水幽幽,勾起了郭沫若心中一段不能忘却的伤心的往事。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鱼:如果是一条鱼,也可以从这里向上游到大渡河的呀!……
正当郭沫若心中隐隐作痛之际,安娜突然转过脸来对他说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到了东京,还梦见了宇多姑娘……”
作为一个日本女子,她同样怀恋着自己的故土。
月光照在huáng浦江的水面上亮晶晶的。月是故乡明。
在上海住了将近一年,安娜苦gān生活的压迫,不得不带着三个孩子回日本去。她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郭沫若说:“我到日本去实习几个月的产科,再回上海来,或许还可以做些生计。”
乍暖还寒的时候。上海汇山码头。
飘扬着太阳旗的日本轮船“长崎丸”,横泊在昏水茫茫的huáng浦江边。从巨大的烟囱里冒出了黑沉沉的青烟。东方的天上呈现出金huáng色的曙光。码头上此时十分悄静。郭沫若把安娜和儿子们送上了船。和儿、博儿都是生长在海国的儿童,一见到轮船就快乐极了,争着爬到舱壁上去透过窗眼看水。嘴里还一边欢叫着——
“我们又要回到海边上去啦!”
“去拣金蚌壳儿!……”
郭沫若心中辗转反复着,一时竟拿不定主意:上岸去呢?还是留在船上和妻儿们同行。安娜见他迟疑着不肯上岸,便猜中了他的心事,于是再次安慰他道:“我们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赘,你可以专心多做几篇创作出来,最好是做长篇。我们在那边的生活你不要顾虑。停了几个月我们还要转来。樱花开时,你能来日本看看樱花,转换转换心机也好。”
安娜的脸上洋溢着圣洁的光辉。她的这一番话突如其来,好像天启一样。七年前他们最初恋爱的时候,安娜就是这样一种甜蜜的声音,音乐的声音,郭沫若在心中早就谱写了下来,如今重又响彻了郭沫若的心野。他在心中狂叫起来:
“哦,我感谢你!我感谢你!我的爱人哟,你是我的Beatrice(贝亚特,但丁的好友,在《神曲》中引导但丁进入天国)!你是我的Beatnice!你是我的!长篇?是的,最好是做长篇。但丁为他的爱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长篇的创作来纪念你,使你永远不死。啊,福哉圣母!福哉圣母!永远的女性哟!……
安娜走后将近三个礼拜了,还不曾有什么消息。郭沫若焦急地盼呀盼,起初他写信去恳求,后来渐渐生怒,又后来渐渐怀疑,以为是生出什么意外了,于是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亲自把妻儿送回日本去。在这种摇曳不定的思绪之下,今天早晨突然接到了安娜的一封长信,郭沫若真是喜出望外了。家书抵万金,更何况又是久盼方至!他一面读着,一面潸潸地感谢着。读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泪如贯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和纸上旧有的泪痕融合为一体。
旧痕染处添新痕,夫泪妻泪合一流。
此时响起叩门声。郭沫若赶紧拭gān了眼泪,把两位客人请进屋里就座。原来他们是重庆红十字会医院派来的。其中较年长的一位把两封书信jiāo给了郭沫若,说:“我们是奉了会长的命令来的,命令我们来迎接郭先生,这是会长的信,这是令兄先生的信……”另一位解开衣裳,从最里一层的衬衫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说道:“我是揣在怀包里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
郭沫若收下了书信。两年前,长兄郭橙坞就为他谋得了重庆红十字会医院医务主任的职务,月薪四百,但郭沫若一直未肯赴任。前不久橙坞兄又有一封快信寄来,嘱咐他道:
“须知现在世局,谋事艰难,谋长远之事尤难,红会局面较大,比之官家较为可靠,幸勿付之等闲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挡,早日首途来渝,一图良晤,至盼至嘱。”
然而郭沫若对此事却有难言的苦衷。他本来就不大愿意做医生,他尤其不愿意回重庆。因为重庆和家乡乐山离得近了,如果他回到那里去,再要不回家就太不近情理了,即使他硬着心肠不回家,家里的人,父母也好,琼华也好,他们也会自己来找他的,而他又不能拒之门外,那样的话,旧式婚姻的祸水便不能不同时爆发,一场纠葛不得不决裂。父母是绝对不能和他一致的,张琼华也许会因此而自杀,安娜和孩子们也不能不无端受屈受苦。每当想到这些无法解脱的矛盾时,郭沫若总是心乱如麻,终夜不能成寐。
这些苦衷他自然不便向外人明讲。所以他对两位客人表示了一番感谢之后,明确告诉他们他不能回去,也说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比如自己患有耳疾(重听)不宜做医生之类。“因此嘛,这张汇票在下是不能接受的,请二位一道带回四川去好了。”
两位客人听后不禁面有难色。年长的一位说道:“我们受了会长的命令jiāo给先生,jiāo给了先生我们便算是尽了职分,否则我们将来会讨会长的怪。会长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郭沫若推辞说:“医院里面不说是有两个德国医生吗?”
“是,是有两个。”另一位接茬说道:“中国医生还有三十几个呢。”
郭沫若笑了一笑:“哦,有那么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年长的那位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诉起苦来:“但是,人还不够用呢!‘二军’一败,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不能不医;‘一军’又一败,又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也不能不医。所以人总是不够的。”
“那也没有办法了。军人们这么爱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医,恐怕也不够用吧?”
“吓,吓,吓吓吓……”
两位客人被臊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了。但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他们却不肯拿回去,郭沫若无奈,只好权且收下。
一千两银子的汇票。它代表着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郭沫若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一笔巨款!
对于穷愁jiāo困的郭沫若来说,这张薄如纸重如金的汇票未尝没有相当的诱惑力。
“我假如妥协一下,把这汇票换成钱,跑到日本去把妻儿接回来,再一路回重庆,那我们一家以后的物质的生活是可以再无忧虑的了……”
桌子上放着安娜的长信。这是她回到日本将近三个礼拜后写来的。郭沫若重读安娜的来信,如像刚接读时一样兴奋,一样急切。他的心尖迅速地战颤着,胸腔紧张得好像要爆裂开来。每读一句,他的眼鼻便要涨痛一次。如此这般地读下去,他的眼泪忍不住又如串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