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1994 年1991 台南领奖。
放下电话,我恍惚起来。台南,那是我少年启蒙的地方,那是我初恋的地方,那是我人格定型使我之所以为我的地方,久违了。可是,我有一笔未了的债:我当年的无知对那些饱受迫害的人而言是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责。
《新新闻》不久前才报道,还有一个矿冶系的许武华从1972 年被囚禁到现在。我拿起电话,请求《新新闻》的朋友再次查清许武华是否仍在狱中,同时给成大校长去信:只要仍有一个学生在狱,我就无法接受这份荣誉。
回音来了,最后一名读书会受刑人亦已自由,台湾的政治犯已成历史。
我回到台南,向林瑞明借了辆单车,迎着风去找那丛“红杏枝头chūn意闹”的九重葛。九重葛没有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唉,六朝金粉都可以烟消云散,何况一株九重葛!即使九重葛仍在,我又何从追索那逝去的年华?我回头往榕园驶去,至少那几株老树还在,还在。
共同记忆的拼图台北人和世界各国的都会人一样患有自恋症和自大狂。用台北人的眼光来画一幅台湾地图,恐怕有百分之九十的范围都是台北市,剩下的快掉进海里的一点点尾巴就统统称为“南部”,好像新竹和嘉义是一回事,好像台东和台南是同一块。
在文化上,台北人的声音最大,地盘最广,发言权最多。说是让我们一起来玩凑“共同记忆”这个拼图吧,怎么台北那一块越拼越大,布袋、云林、台东、屏东,都快不见了。再这么拼下去,21 世纪的人会以为台北就是台湾呢。
去年在瑞典认识了专门研究台北的台北人舒国治。他向我发表几天相处下来对我的观感:“你怎么那么——那么——”他抓抓头,显然在寻找一个不太伤人的字眼,“怎么那么——天真?”我不懂他的意思,只好不动声色;但是当我把“乌来”说成“乌山头”时,杨泽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你这个南部来的!”他在嘉义长大,知道乌山头在哪里。
我突然就明白了:“天真”这两个字,大概就是二十五年前钱宝在黑咖啡馆外想说未说的两个宇。是素朴,是孤独,是不合流俗,也有点愚笨和迟钝。我只是没有想到,在làng迹天涯二十年之后,我竟然仍是一个“南部来的女孩”。咸咸的海风所给予我的,留在我头发里。
……现代化尚未引进国民义务教育逐渐普遍,越来越多的家庭让孩子上中学。渔业在衰退中,因为污染问题严重。村民在讨论海滩是否可改成海水浴场吸引游客。渐渐地,鲲鯓渔村要进入现代了——《鲲鯓》
第6 节 彼黍离离
通常发生在晚上,大约10 点左右。这个时候,电话铃不再响起,孩子们发出嫩嫩的鼾声,壁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异样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不知为什么迟归的乌鸦突然从叶丛中窜起,你可以听见它翅膀伸展拍打的声音从而想象它腋下羽毛的温暖。窗户向花园敞开,这是夏夜。
敞开的窗户流dàng着茉莉花的气息。北国的茉莉花丛如此庞大旺盛,密密实实地覆盖了一整面的篱笆。正是花开时节,风动,千百朵白花像海làng泡沫翻滚,香气一波一波推涌进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闭上眼睛,对窗微仰着脸,让两颊去感觉花香的波动。花香牵引着你,恍惚陷入一个隔世的时光:你穿着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正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篱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开。你摘下几朵窜出竹篱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袋里去。没有人知道你的口袋里有一方白色的手帕,手帕里藏着几朵绽开的茉莉;你穿过安静的巷子,走向浮动喧嚣的世界。
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里chuī散了,捉摸不住,理不清头绪。只是那花香熟稔若此,带着时光的密度和生命的重量,几乎令你承受不住。你在窗前微低着头,不经意间,就听见了它的呼声;一只野鸽子,似乎隐藏在极浓极密的树丛里,咕咕叫起,从最遥远最深邃的林子里幽幽传来,遥远深邃像来自莽莽洪荒,一只野鸽子探索的渺茫的呼声。
总是在这个时候,大约晚上10 点左右,你匆匆穿上球鞋,系好鞋带,拉上门,往草原的方向走去。你踩着极大的步伐,好像赶路能稍稍排解胸中那不知是什么引起的郁结。两盏路灯之后右转,栗子树下再右转,就已到了草原的碎石路头。路旁夹道的青草里透着星星点点粉蓝色的点缀,走近看,原来人家篱笆内所种的蓝色毋忘我一丛一丛已经长到了篱笆外。
风将种子chuī远,这已是绵延一路野生的毋忘我。
碎石路在麦田开始的地方弯进一条两米宽的柏油小路,你放慢了脚步。
清新的空气流动像山中最gān净的泉水。白天下过雨,雨水打在地面上的略略敲响大概惊动了地面下的世界。
黑色的无壳蜗牛和暗红色的蚯蚓纷纷爬上了柏油路面,迷失了方向。
当你和孩子一起散步时,你就让他们用细细的树枝将虫儿拦腰挑起,往路边奋力一甩,蜗牛和蚯蚓便又回到松软的泥土家乡。现在,你跨过它们的身体,向前方一个竖着的小木牌走去;木牌上贴着一张什么告示。
“我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这个牌子右边种了一排树苗。这些树苗大约在七年后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树篱。草原上的刺猬就可以在树篱中筑巢。”
是了,就是在这木牌竖起的地方,你曾经看到一只刺猬。你起先以为是一粒肥大的gān松果,可是gān松果微微动了一下,竟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幼儿刺猬。
刺猬需要巢的遮盖,但这里是一片望之弥漫的杂草,人类的幼儿在里头钻进钻出。扑蚱蜢、追逐蝴蝶,刺猬时时在危险中;你看见的那只小小刺猬,一感觉你的迫近就卷成一团,仿佛也知道这世界虽大,它无处可逃。
七年之后,树篱成荫,刺猬成群,那植树的孩子也将成人。你别过脸去看草原东角耸立的一丛树,那是野兔出没的地方,啊,你心里突然明白了:
原来那丛树也是人种下的,让大耳野兔有藏身之处。那儿想必也曾经立着一个木牌,写着孩子稚气的笔迹。那些树丛枝gān虬结,树龄苍老,当年植树的孩子又在哪里呢?北国的夏夜如此明亮,在这个时辰,你还看得见麦穗的芒刺怒张,像花、像剑。huáng色的麦làng翻叠起伏,由近而远;有几块地方塌陷下
去,那是麦子成熟到极限,为自己生命的饱满而倾倒。你离开柏油路面折进草原小径,小径只有一只鞋的宽度,覆盖着湿润的草叶。你的鞋子没一会儿就cháo了,湿气渗进棉袜,浸凉了皮肤。你行到旷野中央,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这是一片广大的草坡,以地陷东南的架势倾斜,倾斜深处就是一线山谷。这时候,你注意到,山谷里的灯火全亮了,穿过草气氤氲,晃动闪烁,映出一户一户的人家。山谷的yīn面是松树林,颜色如墨,衬得灯火明灿。刚刚行过的小径将草原划成两半,一半是离离麦田,一半是绵绵绿野。野地里青草怒长,白色的雏jú和鲜红抢眼的罂粟花大把大把地杂在其中,挥霍地一径开到天际,晚云俯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