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123)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这对养儿养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爱牟夫人所称赞的“朴素的结晶”。她的脸是huánghuáng的,眼是笑眯眯的。受着nüè待,她也没有什么,她说两老已经老了,只是等待时日。她经常穿着件蓝布的衣裳,打粗打杂,上山下地,什么都能,一天到晚就给哑子一样,没有作声息的时候。

  爱牟夫人就是喜欢了这位“朴素的结晶”。原来迁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这位“结晶”议定了。

  爱牟夫人把这些事情对爱牟说了一遍,又忍不住发起笑来。她说:“楼下的老头儿不知道还在想什么!刚才煮饭的时候,看见他在研rǔ钵,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鳗鱼一样的脊骨。我问他这些脊骨是什么?他说是‘蚂母喜’①的骨头,吃了壮阳的。我嘲笑了他一阵来。”

  ①作者原注:蝮蛇。

  “真是没事做!”爱牟满不高兴了,他的洁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讨这些“臭闻”。“这才渊博啦!就给粪坑里的蛆虫一样!……你平常说把你当成‘女工兼娼jì’,这回总说不得了!”这样的话在他的嘴唇上滚来滚去,但也终竟没有说出口来。

  两个房间里,就只有东首的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饭吃过后,爱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两个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儿童画报来占领着了。

  ——“你们走开!走开!好让爹爹写文章!”

  ——“我现在写得出什么文章呢?写文章!让他们去看罢!”

  他闷在心里的一天怒火终竟发作了起来,他的脚步急凑着,bào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里不住地打着盘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声息了。

  盘旋,盘旋,盘旋,bào发的溪水激着了岩石了,发生了一个漩涡,又发生了一个漩涡。盘旋,盘旋,盘旋,电火在脑中鏖战,鼻孔里喷着的气息如象两条火柱一般。

  “哼!你平时说我把你当成‘女工兼娼jì’,这回总是你自讨了!你还要望我写文章吗?哼!哼!……”

  他在房中盘旋着走来走去,谁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们缩小着在电灯下面哑坐,他的夫人把幼儿背着在东室里收拾好了厨房,又到西室里来铺设寝具。她把孩子们的衣裳脱了,默默地照拂着他们睡了。

  盘旋着寻不出发泄的机会来,他只好象把话从口里抛出来的一样,说出这样的几句:“我明天要走!无论到对河的小村里去也好,到古汤去也好,这儿我是不能住的!”

  盘旋着的把这句话投掷了,突然转过东室里来了。他在食台旁边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钢笔和日记本来,他要用分身术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顾了一遍,低下头去在日记本上写着:

  “十月六日:”

  但只写了这四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绞痛起来,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这是怎么的呢?”他把笔丢了,倒在被上睡着。这时候他的夫人和幼儿都睡了。他在被上只是辗转反侧地呻吟,又不断地呕气。

  “这是怎么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chuáng来静坐。他的夫人本来是没有睡熟的,只以为他还在发气,屏息着没有作声,但到这时候看见他要想下楼的光景,她便呼止着他了。

  ——“你怎么的呀?”

  ——“我肚痛,想泻,想吐。”他话还没有落脚便向火钵里吐了起来,爱牟夫人急忙起chuáng来把一个面盆来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泻了。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是怎么的呢?该不是晚饭吃坏了?”

  ——“不会有那么快,(这时候他的良心不愿意把他的病推给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坏了,刚才和小孩子们一共吃了七个。”

  吐泻定了一些又倒在chuáng上去睡。一只开水壶还是热的,爱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来抱在腹上。肚里还是痛,又泻,又吐。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不发烧吗?”

  ——“还不。”

  ——“你睡,你睡!”

  他睡着,把眼睛闭起,害霍乱病死了的尸首的惨状显现到他的脑里来了。枯槁了的手脸,缩皱着的皮肤,青蓝的颜色,还有血红的烂腐了的肠壁,这些是他在医科大学生的时代,在kolle Hetsch合著的《细菌学》上看见过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亲正是得了霍乱症死的。Gorky他在自叙传的小说《童年》里面写着的死尸情况也很鲜明地浮现起来。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个疑问:“假如我使在这儿病死了呢?……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个流làng的诗人!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但他一想到他无家可归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仅仅留积着的四百元的家资,他不禁又迸出眼泪来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来在炒吃剩着的晚饭,炒热了包好起来,替他把开水壶换了。炒过的热饭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烫着,疼痛的程度渐渐减轻下来,吐泻也定了。——“感谢上帝哟,我害的仅仅是急性胃肠加达儿。”

  第二天他静睡了半天,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

  他睡在chuáng上,听着流水的湍声,听着山鸟的怪鸣,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肠一样,是空dòng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头到檐前来,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样。

  楼下的老头儿在屋后的沙滩上钓鱼,钓竿举了几次,最后终于钓了一匹很长的鱼来。是什么鱼呢?他想起他小时在家塾里读书的时候,课完了到塾后的溪边去钓鱼,鱼大时连钓竿也拖去了的时候都有。但这个轻淡的回忆在他的神经上没有生出什么反响。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们伴守了他半天,他们读着《伊索寓言》,时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灭得无形无影了。

  田地里的百合花赛得过所罗门的荣华。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到他没有什么变动了,午饭过后便留他一人在家,都过河去买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来。

  爱牟着起急来了,他想他们定然还在路上。他想下楼去借两把雨伞去迎接他们,但他立起身来,头脑昏晕,再也不能走动。

  他又不高兴起来了。

  “是怎么无意义的劳动哟!充其量只节省得百把块钱罢了!”

  但连这百把块钱也不能不节省的苦楚,他也不能为他的女人免掉,这使他自己更难乎为情。

  “啊,还是自己的无能,使她疑我不能创作。”

  他愈想愈着急起来,他又立起身来想着手写他早就计划着的小说。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书桌”前盘膝坐定。但等他抬头一看,看见了楼下的那个尿缸。他不高兴地掉过头来,又看见满壁huáng垢丑恶的字迹。

  “啊啊,这儿不行!”他把纸笔移到东室里的饭台上去。láng藉着的食用器具,一个个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楼外东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树也好象是仇人,他连看也不想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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