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香的夫妇把香烛点好了,在神面前叩了几个响头。叩头起来,太太的一位把手向裤腰包里一摸,摸出了六七个铜板来,当当当地投进神案旁边的“进香钱筒”里面去了。——唔,这是献给城隍老爷的钱!冷飕飕地坐在木板匣里的城隍老爷,怕在朝片后面发笑了!
我在殿里走了一遍,折出门来向西首走去,我随喜了岳王关帝庙(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为两位武圣人是同在一个庙宇里面,岳圣在当中,关圣在西首,这伯是这儿的特色),玉清宫,财神殿,但总寻不出“湖心亭”来。
——上海县城隍庙里是有“湖心亭”的,怕这儿不是城隍庙罢?
我又转到正殿门首来。正殿和二门之间也是一个中庭,看相的,卖袜子的,卖螺丝的,卖油豆腐的,卖jī杂的,卖乌贼的,掷骰赌钱的,卖鸽子的,东一处,西一处。两廊下应该是有十殿的,但也只是些商店。我怀疑这儿不是县城隍的心更坚决了。肚子有些饿了,和着葱姜煮着的螺丝肉的香味,油豆腐的香味,乌贼摊上的白磁盘里盛着的红虾酱,使我的口水就好象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只向着不可见的无底的深壑里点滴。我的胆子很小,我看见几个小流氓在一个地摊上掷骰,我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很想去掷它一注,赢几个钱来吃螺丝,但我又不敢。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一掷掷输了的时候,岂不是跑不掉吗?这儿人又这么狠,我身上的这件破外套,有点危险,危险!我在这些赌友们的旁边站了好一会,我吟味着他们的面孔,一个一个就好象真的城隍庙里的活着的无常爷爷一样。小子何敢妄为,你不要在大岁头上动土!好,有一个方法——肚皮饿了,只好多吞些口水!
走出庙门来了,中门后面有一道扁额,明明是写着上海县城隍庙这几个字。
这明明是城隍庙,“湖心亭”究竟往哪儿去了呢?烧了吗?也该留些痕迹呵!
——啊,可恨的甜酒酿中煮着小团子的香味!
刚才走进庙的时候不曾注意到的左侧门内的一座小店,喷着一阵阵的甜酒的甘味向我鼻孔里袭来,我很想向那当炉的两位堂倌,吐他们一脸的我这吞咽不及的口水了。
……玻璃匣中的jīng白糖……八宝莲心粥里的搅锅棒……啊啊,我假如是那根棒呀!……一口口水……又是一口口水……
所谓二门原来才是一座戏台子,台上正中孤单单地放着一张方桌,两侧放着两只朽败了的木雕的神船——这大约是七月半放河灯时使用的。
戏台前面有一座小龛子,有四根盘龙的石柱。龛子里面笼着一道石碑。肚子饿了没法想,考证痹倒抬起头来了。——唔,“洪武二年”,这碑是明朝时候的东西吗?不会有这么新罢?……看碑的背面,原来这庙子在雍正时重建过,在乾隆时也重建过。——哦,原来还是大理石的!垢huáng了的四根盘龙柱在有些磨光了的地方露出象牙色的有光泽的石质来。——至少,这四根盘龙柱怕是明朝时候的旧物罢?这龙雕得这样灵活!这些气韵生动的鳞爪哟!眼睛哟!不知道是哪一位无名的艺术家……
——“喂,先生,我看你阁下很有贵人气象啦!”
当我正在无可如何对着碑亭相龙面的时候,旁边一位看相的人倒在相我的尊面了。
——“怎见得?”
——“唔,请你把眼镜取下来。”
我把眼镜取下来了,看相的人用着指头在我的面孔上指画起来。
——“唔,‘明堂清明,眼仁黑白分明,只是眼神还有点混浊,内室还有点不清。’——你先生心里有点不如意,是不是呢?看眼可以观心象呢,吓吓吓。但是一jiāochūn就好了,今天是二十八,再隔十二天便要jiāo运了。‘明年鸿钧运转。四十六岁jiāo大运。’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的厄运就要过了。‘左眉高,右眉低’,是乃扬眉吐气之象。‘头部丰满,额部宽敞,东西相称,四方四正’,你将来成名在北,收利在南呢!到晚年来更好,‘人中长长,上阔下张’,你这是长生之相。唉!先生,你的相真好,不是我愚老奉承,我愚老广走江湖,上到湖广,下走南洋,南北二京,东西十八行省,我愚老都是走遍了的,都没有看见过象你阁下这样的好相呢。请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我把右手伸给他。
——“不对,要左手。……啊,你这手色比脸色更好了。‘中指为龙,宾主相称,二指为主,四指为宾’,你这是鱼龙得水之相。只是小指太短,将来提防有小人暗算。这一层,你阁下可要留意,但是不要紧的。你这手掌很好,‘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央为明堂,坐明堂而听四方,四通八达’,你阁下将来名成利就,没有一件事情不好的呢。吓吓吓……”
我饿着肚皮听着看相的先生瞎说,我肚子里饿得笑也笑不出来。他说了半天,说完了,我戴起眼镜抽身要走了,他拉着我,指着一张红纸单上,写着“相资二角”的四个字。
——“我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我愚老要沾点光。”
——“你等我‘四十六岁jiāo大运’之后再来报酬罢。”
——“笑话,你只给一角钱也好,讨块利市。”
——“我真个一个铜板也没有呢!”
——“笑话,阁下的一副瞥框眼镜怕要值四十块钱罢?”
哦哈,原来他是看上了我这副八角钱买的树胶眼镜呀!我的肚皮饿得真是笑不出来。
——“我只要四角钱卖给你好吗?”
——“笑话,你不要扯烂污!”
——“有烂污扯还是好的,我今天还没有开中饭,恐怕空着的肚子连污也没有扯的呢。”
我撒开他的手只好各自走了,我的背后还听着了好几声“扯烂污”。
原来木龛里的神像才是“金山神霍光”。霍光怎么成了上海的城隍呢?怎么又叫着金山神呢?——这两个问题恐怕也是考证家的材料。胆大一点的可以说霍光原是神,西汉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还是神话时代呢。不消说把论锋一掉转来,可以论定霍光不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了。
从金山神座背后走出,原来还有后殿可通,一位红脸的神坐在神龛里,要这位才是真正的城隍了。左边一个侧殿,城隍老爷和城隍娘娘并坐在那儿,我最喜欢那“chūn温秋肃”的四个字的扁额。我们中国人真好!在这些地方很能替菩萨设想。一啊,我那“秋肃”的不替人设想的日本老婆哟!
我从城隍神座后走去,原来后殿之后更还有后殿可通,这儿怕是寝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个别室,立着四个侍女,但是没有chuáng,只有一张方桌,一条空椅摆在正中。靠壁的一个长台上放着些匣子好象镜匣。城隍老爷毕竟是爱女色的家伙,他还要娘娘涂脂抹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