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①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yīn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竟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jiāo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游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
矛盾的统一
上海的牙医生真是贵得吃人。
拔掉一个牙齿照例要取六块钱,取脱后要换上一个,不消说又要格外取钱了。
我还好,算没有一个虫牙,不怕牙医生的价钱就如何高抬,他总抬不到我名下来的。但是我的女人却是受罪了。
她一口几乎都是虫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时候,更千灵万验地大概有虫牙发作。现刻又是她虫牙发作的时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医,但我们哪有许多钱去进贡呢?没有法子只好弄点“可克因”来时时涂抹,作些对症的疗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齿又痛得不能忍耐,连“可克因”也不能奏效了。没有法子只得教她安睡起来,不消说是只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因为我家里毫没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楼下的客堂里面,祝君的家族还是寄居着的。楼上不消说是不好见人的。
但不幸,其实是意外的荣幸,在午前十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后门上敲门了。
我把后门打开的时候,看见来的是T君和G君,他们一看见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请他们在什么地方坐好呢?
当我还在踌蹰的时候,T君又对我说:
——“还有客,还有女客。”
我听了这话更骇得手慌足乱了,啊,到底怎么好呢?
果不其然,从前门外又转过来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才从美国回来的,我只看见她一身的狐皮,没有看见她的面孔。她到我家里来,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见到我便很关心地问道:
——“你的夫人呢?”
我说:“牙痛,在楼上躺着。”
她听我说了,便要上楼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脱,已经登上了两级楼梯了。啊,怎么得了呢?怎么得了呢?
——“要脱鞋吗?”G夫人问。
——“他们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说明了。
——“要脱鞋,那我就不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