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小说集_郭沫若【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啊,谢天谢地!我心里不消说是感谢T夫人,但我实在更加五万倍地感谢G夫人了!

  G夫人一说不上去,大家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楼梯来。

  我到这时候脑筋好象才活起来的一样,我提议说:

  ——“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坐好吗?我家里实在没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却了,他们说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拜年,我们就只好告别了。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她那双高跟鞋!万一她们果然上了楼,看见了我那和猪狗窝一样的楼房,和叫化子一样的妻子,她们假使要动怜悯,那是伤了我的尊严;假使不动怜悯,那不是伤了她们的尊严吗?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那双高跟鞋!是日本的风俗救了我,上楼定要脱鞋。也是西洋的风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脱鞋。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两种全不相容的风俗,在这儿却恰好融会起来解救了我。我这又该感谢什么人呢?

  衣敝缊袍要与狐貉者立而不知羞耻的,决不是寻常的人所能办得到的事。

  我自己天理良心地说一句话:

  我自己的物质欲望并不比一般人低,而我自己的羞恶之心也并不比一般人不锐敏。

  孔二先生哟,孔二先生哟,我到今天才深深知道你要赞美子路的苦心了!

  一只手

  ——献给新时代的小朋友们

  一

  在尼尔更达①海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岛子,也名叫尼尔更达,那岛子上已经有象上海这样的繁华的都市了。

  ①作者原注:“尼尔更达”是德文nirgend(没有的地方)的音译。

  都市愈繁华,贫穷的人便愈见加多。这是因为社会上有数的钱财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去了的缘故。在这上海地方我们是可以看见的。你看,那遍街满巷都是穷人,在这穷人堆中坐着汽车纵横往来的有钱人究竟只是少数。上海市上的洋房、商店,也就可谓冠冕堂皇了,但是只要你一出市外,便可看见无数的丑陋不堪的小屋——比有钱人的猪牢也还比不上的小屋。这样的小屋,多半聚集在繁华市镇的周围,尤其是大规模的工厂的周围。

  象这样的小屋在那尼尔更达的小岛子上也就不少了。

  有一位名叫孛罗的盲目老人和一位半身不遂的老妈妈同住在那样的一座小屋子里面。他们两人已经有五六十岁了,又加以成了残废,不消说是不能够做工的了。但他们在以前是做过苦工来的。男的在烟草工厂内做了二三十年的苦工,他那双眼睛就是因为中了尼可青①的毒才成了瞎子的。女的呢,也在制铅工厂里做了很久的工,也就因为中了铅毒才成了那样半身不遂的废人。

  ①又称尼古丁,英文Nicotine(菸草中的毒素菸碱)的音译。

  他们在能够做工的时候,不做工是没有饭吃的。一般的贫苦人都是这样,不做工便没有饭吃,做工呢,就是一天做到晚,也不见得能吃饱饭。他们的血汗是被有钱的人榨取了去。血汗被人榨取枯了,老了,成了残废了,这时候怎么样呢?怎么样吃饭呢?好在一般的贫穷人都是有穷福的,就是家虽穷而子女多!一般的贫穷人连自己都不能糊口,偏偏要生出许许多多的儿女。有了这样的缘故,所以可供有钱人榨取的血汗便源源而来。有钱人吃贫苦人的血汗,年老或残废了的贫穷人便吃他的儿女了——吃他儿女们的血汗所换取来的血汗钱。贫穷人在年富力qiáng的时候要供养儿女,一到年老力衰的时候又不能不靠儿女供养,所以贫穷人是世袭的劳工,世袭的苦力。

  这对年老而残废了的老人,现在不消说是不能够工作了。他们的儿女虽然不多,但也还有一个儿子。他们的一个儿子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做起苦工,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在一座炼钢工厂里做工;他们就全靠这个儿子过活。

  他们的这个儿子,一般叫着小孛罗,照旧式的道德来说,实在是很孝顺的。不过他要不孝顺,又有什么办法呢?有钱人是只晓得榨取穷人的血汗的,他不会替你养老,也不会替你供养残废。假使社会上已经有很周到的养老院、残废院,我们实在不愿意,也不忍心看到只有八九岁便要去做童工,把一点点子血汗钱来敬养父母的孝子!不过这十五岁的少年的确是位孝子罢了。他的孝顺是天生成的,因为天生成他是一个穷人。

  这位十五岁的小孛罗,他每天清早要去上工之前,总要先服侍着他的父母用了早餐,并且还要把中饭预备好了,然后才告辞出门。他在工厂里面也是很勤苦的,因为要不这样便有失业的危险。所以他自从八九岁起便也没有失过一次业。而且每天晚上六七点钟光景一下工的时候,他也不往哪儿去玩耍,一直便跑回家。你以为他真个不想玩耍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野外放风筝,你怕他也不想去放一放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在草场上抛皮球,你怕他也不想去抛一抛吗?他看见有钱人的儿子坐着小小的汽车在公园里跑,你怕他也不想去坐一坐吗?譬如那小小的汽车、皮球、风筝,比他一家人所住的房子还要值价呢!

  总之,这位少年是可爱的。他的父母爱他,他同事的工友们爱他,就是工厂的管理人也很爱他。工厂的管理人为什么也很爱他呢?因为他很驯善,很肯卖气力,就跟很驯善的小马儿或者小牛儿不大受它主人的鞭打一样。管理人是爱打人的,他的鞭子是用铁丝扭成,只有这个小孩子还没受过他的鞭打,但是这个小孩子要受他的鞭打的时候也快来了。

  二

  那是这小孛罗不幸的一天。有一天的下午,由于这少年偶尔的不注意,他褴褛的衣袖被切钢板的机轮卷了去,比通草①的切断还要容易地,他的右手在那时拐上完全被机轮切断了。鲜红的血液向四方飞溅,切断了的右手和半死的少年被撩在地上。

  ①即通脱木。jīng质柔,易切断,可做药。

  这样不幸的偶发事件在工厂里本来是很寻常的,不过是落在了这很可爱的少年身上,便把全厂的工友们震动了。工友们大家都把自己手里的工作停了,跑到少年的身边来。厂里面的机器因而也好象在哀惜这位少年一样,把所有的运转都停止了。

  这时候工厂的管理人正坐在他的房间里面含着一个很大的烟斗吸烟。他看见报上载着那岛上的政府要筑一道浮海铁道,一直架到邻近的脑惠尔①岛去,他就想到钢铁事业的前途定然要一天一天地发展起来。他们工厂的红利也就可望一天一天地只有增加的。他在自己的唇边浮着会心的微笑,忘神地看见烟斗上的烟子在空中打着圈儿。但他突然回到了现实来,他感觉到他的工厂完全死灭了,一切机器的作业声都听不见了,只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一股狞猛的凶光突然现在他的眼里,就给猎犬嗅着了什么野物的骚味的光景。他把他坐着的沙发旁边的铁丝鞭拿在手里,很凶猛地走出房去。

  ①作者原注:“脑惠尔”是英文nowhere的音泽,与“尼尔更达”同义。

  他走出房来,看见工厂里的作业果然完全停了,工友们就给蚂蚁搬家的一样,只是往切板机轮的方向走去。这把管理人的一腔怒火爆发了。他举起鞭子来劈头劈脑地向着工人们乱打。工人们的头上,横也是一条血梗,纵也是一条血梗,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跑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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