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作者:龙应台
文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描写一九四九迁台以来的两岸变迁,作者以战败者的视角描写了大时代的背景下,个人面对滚滚历史大cháo的渺小和无力,战乱的痛苦,政治势力的兴衰,光荣与痛苦,都是一个民族而不是政党所镌刻的。
【情豆书坊将分享完结好看的小说以及现在文学书籍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情豆书坊https://www.qd9.net/】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他们曾经意气风发、年华正茂;
有的人被国家感动、被理想激励,
有的人被贫穷所迫、被境遇所压,
他们被带往战场,冻馁于荒野,曝尸于沟壑。
时代的铁轮,辗过他们的身躯。
那烽火幸存的,一生动dàng,万里飘零。
也正因为,他们那一代承受了,
战争的重压,忍下了离乱的内伤;
正因为,他们在跌倒流血的地方,
重新低头播种,
我们这一代,得以在和平中,
天真而开阔地长大。
如果,有人说,他们是战争的「失败者」,
那么,所有被时代践踏、污rǔ、伤害的人都是。
正是他们,以「失败」教导了我们,
什么才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价值。
请凝视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
战争,有「胜利者」吗?
我,以身为「失败者」的下一代为荣。
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由大江走向大海
行道树
我真的没有想到,飞力普,你是认真的。
你把录音机架好,小心地把迷你麦克风夹在我白色的衣领上,﹁这样,收音效果最好。﹂你说,然后把笔记本摊开,等着我开讲。
我注意到,你还记下了录音机上显示的秒数,方便回头做索引。
这都是历史课教的吗?
我实在受宠若惊。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十九岁的人对自己的父母感兴趣呢?
我自己十九岁的时候,父母之于我,大概就像城市里的行道树一样吧?这些树,种在道路两旁,疾驶过去的车轮溅出的脏水喷在树gān上,天空漂浮着的我开始思索:历史走到了二○○九年,
对一个出生在一九八九年的人,
一个生命经验才刚刚要开始,
那么青chūn那么无邪的人,
我要怎么对他叙述一个时代呢?
第 一 部
在这里,我松开了你的手
1美君离家
美君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离开淳安古城的,大概就在﹁太平轮﹂沉没之后没有多久。
她才二十四岁,烫着短短的、时髦俏皮的鬈发,穿着好走路的平底鞋,一个肉肉的婴儿抱在臂弯里,两个传令兵要护送母子到江苏常州去,美君的丈夫是驻常州的宪兵队长。
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美君仓促上路,临别前对母亲也就是平常地说一句:﹁很快回来啦。﹂跨出家门,头都不曾回过一次,虽然知道那瘦弱的母亲,裹着小脚,就站在那老屋门边看着她走。
美君也没有对淳安城多看两眼。
庭院深深的老宅,马蹄达达的石街,还有老宅后边那一弯清净见底的新安江水,对美君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样是永恒不变、理所当然的东西,时代再乱,你也没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别吧?人会死,家会散,朝代会覆灭,但是一个城,总不会消失吧?更何况这淳安城,已经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美君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聪明、果决、坚qiáng。城里的人都知道,应家这个女儿厉害,十七岁就会独自押着一条船的货,从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里去做买卖。
有一回,买卖做完,回程上,一个家族长辈装了满船的盐,从杭城运回淳安;半路上突然出现缉私队的士兵,拦下船准备检查。船上的人紧张得就想跳水,长辈脸色发青,美君才知道,这一船的盐,大部分是私盐。
她看长辈完全乱了方寸,揣度了一下形势,便作主指挥,说,﹁速度放慢。﹂
她要工人立即把两袋合法的官盐拖到船板的最前端,然后要工人那年轻丰满的媳妇,坐到存放私盐的船舱入口的门坎上,脱掉外衣,只留身上的小胸兜。美君像导演一样告诉她坐在哪里,怎么坐,然后盯着她看看,又说,﹁把簪子拿掉,头发放下来。﹂
船缓缓停下,缉私船靠近来,抱着枪的士兵一跃而上。美君先请他们检查船板上的两袋官盐。士兵打开袋子,检查标签,抓一把盐在手心里闻闻看看,然后转身要进舱房,可是一转身,就看见那年轻的江南女子坐在船舱入口,好像正要穿衣服,她大半个牛奶色、光滑的背,是luǒ的,士兵登时吓了一跳,美君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刚刚在给孩子喂奶??﹂缉私队长忙不迭地说,﹁那就不要打扰了。你们快开船吧。﹂淳安的长辈们在对我叙述这故事时,美君就坐在旁边咯咯地笑。
最后一次离开淳安时,后来美君跟我说,她确实回头看了一眼那城门两边的石狮子,一边一只,已经在那里好多、好多朝代。她走的那一天,石狮子就蹲在那里,不让你有任何的怀疑或动摇,他们会在那里天长地久。
淳安,是三国时吴国的大将贺齐所开垦设置,当时的淳安人被称为﹁山越﹂,在土地上刀耕火种,逐渐发展成吴国的文明小城,明朝著名的清官海瑞,在这里做县令,淳安人为他建了个﹁海公祠﹂,是美君小时候每天经过的地方。
美君会描述她家里的家具:柏树做的八仙桌,有一种扑鼻的清香味;母亲的chuáng,木头上全是雕花;天井里头的黑陶大水缸,一大缸一大缸养着高高挺挺的粉红色风荷。家的大堂正中挂着三代的祖宗画像,谁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她很骄傲地说,﹁最下面那一排穿着清朝的官服,是高祖,他是同治年间乡试的武举,后来还是衢州府的留守呢,官很大的。﹂我问她,﹁﹃留守﹄是什么官?﹂她歪着头想想,说,﹁不知道,大概是??嗯,警察局长吧?﹂
2躲躲雨
离离开淳安之后就是一路的láng狈迁徙,从火车站到火车站,过江过河过大山。一年半以后,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美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海南岛一个混乱骚动的码头上,汹涌的人cháo拚命地要挤上大船,丈夫在另一个港口,失去了联系。
海南岛的正式大撤退,是一九五○年的五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在半年前成立,但是在沿海、在西南,还有战事。很多的国军部队,是在解放军的pào火一路追击下被bī到了码头边。奉命负责掩护撤退的部队,边打边退,好不容易最后到达了码头,却只能在岸上看着军舰迅速起锚逃离。pào火直接she到了船舷,船上的人,不得不泪眼汪汪看着掩护自己上船的袍泽被抛弃。码头上的伤兵绝望地倒在地上放声痛哭,没负伤的兵,像是到了地球的边缘,后面是家乡阻隔在万里烽火之外,前面是完全背弃了你的汪洋大海。
上了船的国军部队,这时也傻了。徐蚌会战中牺牲惨重的六十四军,三月间在海南岛紧急上了船,七千官兵中还有一千多个是一路﹁抓﹂来的青壮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