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今天美国海军把大部分日本人送走,因为听说昨天夜里有两百多个日本人被共产党给杀了。麻烦的是,这里有三股势力在角力,其实在上海街头上演的就已经是一场内战了。

  昨晚我轮休,坐了huáng包车上街去溜达。一上街就看见两派士兵在斗殴。

  然后进了一个高级餐厅,单是威士忌大概就花了一百万元,相当于二十美元吧。??大部分的美国水兵都跟小艇买了威士忌,喝个烂醉。这些水兵不管是结了婚还是单身的,都是积了四十四点可以退伍的,但军方就是不放人。有人说,恨不得把那舰长给gān掉或者gān脆跳船。你知道吗,老爸,这些水兵都已经在海军gān了三、四年,家里都有妻小。我们停靠冲绳港的时候最严重,因为冲绳回美国内陆的船班最多,结果啊,舰长竟然下令我们一概不准上岸??简直卑鄙极了。

  所以我想换船。

  抱歉,昨晚的信没写完。

  今天早上,一个水兵bào毙。他跟小艇买的威士忌里含有甲醇。

  下午我们清除甲板上的木板—原来用来储存汽油,大概有一千五百条木板。我们把它丢到海里去。开始的时候,大概有十条小艇围过来抢这些木板,等到快丢完的时候,已经有五十条小艇围了过来。有些人被丢下去的木板击中,却也不走开。我们只好用消防水喉对准他们喷水,他们也只是咕咕笑。这些中国船民就是那么笨。

  我丢下的最后一块木板刚好打中一个小女孩的头,但是她一下就站起来,然后开始拉那块木板。这时候,其它十条小艇飞快靠过来抢,然后开始打群架,哇,打得够狠。男人抓着女人跟小孩猛揍,劈头劈脸地打,女人就用船桨回击。还有人用一种锋利的船钩打,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

  船民活得像禽shòu一样。他们一早就来到军舰旁,吃我们丢到水里的东西。这是中国的底层百姓啊。

  你们的儿子鲍布寄自上海

  鲍布从玉米田一望无际的美国大地来到中国,很难想象那些如﹁禽shòu﹂般抢夺木板的中国人一路是怎么活过来的。但是,他看得出码头上等候遣返的日本人眼里透着恐惧,他也看出了,不同服装的士兵和士兵在城市里当街对峙,内战已经濒临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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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台湾人

  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说,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为止,台湾因为美军轰炸而死亡的有五千五百多人,受轻重伤的有八千七百多人。

  战争期间,当作军夫、军属以及﹁志愿兵﹂被送到中国和南洋去做苦役、上战场的,有二十万人。

  运到日本高座海军航空兵工厂作﹁少年工﹂的,有八千四百多个台湾孩子。战争结束时,三万三百零四个台湾青年为日本牺牲了性命。

  八月十五日,当天皇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玉音﹂从广播里放送出来的那一刻,台湾人,究竟是战败者,还是战胜者呢?

  八月中,刚好是中元普渡。台北万华龙山寺庙埕里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庙埕外小吃摊熙熙攘攘。舞狮的动作特别活泼卖力,人们的笑声特别轻松放肆,孩子们嬉闹着向狮子丢鞭pào。卖中秋月饼的商店,已经把文旦和月饼礼盒堆到马路上来了。80

  作家huángchūn明说,天皇宣布日本战败的那一天,他的祖父兴高采烈,觉得﹁解放﹂了;他的父亲,垂头丧气,觉得﹁沦陷﹂了。十岁的宜兰孩子huángchūn明,睁大了眼睛看。

  是不是,刚好生在什么年份,那个年份就界定了你的身分认同?

  台南医师吴平城,在一九四四年九月被征召到南洋。五十九个医师、三个药剂师、八十个医务助手,在高雄港搭上了神靖丸,开往南洋前线。太平洋海面已经被美国的空军控制,神靖丸以﹁之﹂字形曲折航行,躲避轰炸。几乎可以预料的,这是一艘地狱船。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神靖丸在西贡外海被炸,船上的三百四十二名乘客死了两百四十七个。

  活下来的吴平城,被送到越南西贡,照顾日本伤兵。八月十五日,他在西贡军医院里和其它三百个医院的员工肃立在中庭,低头聆听天皇的宣布。身为台湾人,吴平城心中只有欢喜,最克制不住的冲动,是马上回到亲爱的家人身边。军医长对吴平城——现在他还叫﹁山田﹂,说:﹁山田,从此你是中国人了,我们是日本人,以后有机会中国和日本合起来打美国吧!﹂81吴平城还没答话,同是军医的日本人田中大尉已经发难,板着脸冲着军医长说,﹁军医长,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说出这种话来。日本就是有太多人想法和你一样,想统一全世界,要全世界的人统统讲日语、穿和服,才会到今日凄惨的地步呀!﹂

  西贡军医院里只有两个台湾医师。山本军医长询问两人愿意与日军部队同进退,还是选择脱离,两个台湾人选择离去。第二天,两位台湾医师领了薪水,坐三轮车离开,发现军医长带领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在医院大门口,对两名台湾同仁脱帽敬礼。极尽隆重的送别。

  ﹁这是日本海军惜别时的大礼,﹂吴平城心中深深感慨,﹁从此大家变成陌路的异国人了,他们还是尽到最后的礼节。﹂

  翁通逢是嘉义人,东京东洋医学院毕业。吴平城搭上神靖丸的时候,东京已经被美军炸成焦土,满目疮痍,翁通逢决定赶快离开岌岌可危的日本,到满州国去。

  他没有听见十五日天皇的广播。早在八月九日凌晨的黑夜里,新京长chūn的空袭警报突然尖声响起,惊醒了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市民。pào火和坦克车很快就进了城,苏联的红军打进来了。很多台湾人这才赫然发现,讯息灵通的日本人,早已﹁疏开﹂到城外。讲日本话、穿日本服的殖民地台湾人,没人通知,后知后觉地还留在城里头。害怕红军的bào行,也恐惧满州人的复仇,台湾人聚集起来自力救济,存粮、雇车、找路,开始个别逃难。

  翁通逢一群人带着两袋米、一包豆子、一袋盐,就上路了。长chūn市东区伊通河畔有桥,通往二道河,是出城必经之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十四年的满州人,这时守在二道河的桥栏上,专门﹁堵﹂日本人,见到就杀,﹁以至于溪水一两日都是红色的。﹂82日军在战时鼓励大约数十万的日本平民来满州﹁开拓﹂,大多数是本来就贫苦的农民。八月十五日以后,这些开拓民突然成为没有人管的弃民。翁通逢认识一些开拓民,听说有些人流离到了长chūn,特别赶到长chūn的﹁日人在满救济协会﹂去看望,却发现,一起从北满南下的人,死了三分之一。

  在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睡了将近十个人,其中好几个已经硬了,躺在活人中间;活人没有力气站起来,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尸体抬走。

  台湾人在东北小心地活着;苏联兵四处qiángbào妇女,穿着军服当街行抢。苏联兵走了,八路军来了;八路军走了,国军来了;国军走了;共产党又来了。

  满州人称日本人为日本鬼,称台湾人为第二日本鬼。在每一个关卡,台湾人都要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会说一点蹩脚国语的,就大胆地说自己是﹁上海人﹂。会说客家话的人,这时发现,用客家话大声喊,﹁我是台湾人﹂,成了保命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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