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于是在楼梯底,就站满了人。﹁先生啊!我要大便啊!﹂﹁先生啊!我要小便啊!﹂他们不理你,bī急了小便就流出来了,贴身挤在你身旁还有横倒在你下面的人就骂。再bī急,大便就出来了。

  龙:譬如大便,你自己怎么处理?

  李:我就撕被单。

  龙:有东西吃吗?

  李: 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不给水喝。有的人喝自己的尿,可是,因为缺水,所以连尿也没有。那时时候想自杀都很难,因为刺刀在那里,你连楼梯都上不去。这样子有一个礼拜。

  你想象一下:四百多个国军,全身一丝不挂,大便小便流在身上,头上满是虱子。那真的是一艘地狱船啊。

  龙:你们到了拉包尔上岸的时候,很多人是抬着下来的啰?

  李:谁抬谁啊,都走下来的。

  龙: 其它的船,说是那身体太弱的,一上码头就被日本兵枪杀了,您知不知道?

  李:这个我倒没听说过,至少我们这船没有。

  没有红药水

  龙:这样的地狱航程,没人死?

  李: 体力统统搞光,人却没死,真的没人死。死是什么时候开始死?我告诉你,上了岸,十天以后开工,死,才真正开始。

  龙:怎么说?

  李: 我们被编成几个大队,就叫﹁支那特别劳务队﹂,分头出去做工。有一个五百多人的大队最后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百多人。他们的工作比我们苦。美军来轰炸的时候,他们没日没夜地抢修机场,白天炸坏了,晚上就要去修,等到飞机撤了,没事了,他们就要去开公路,有时候进入丛林,三天都见不到太阳。我这一队,做的是码头装卸。

  龙:那么整个在拉包尔的过程里头,有没有见过台籍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湾军夫,有几个还谈得来。

  龙: 你们这些中国俘虏,对于这些台湾兵的监视,感觉是什么?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李: 你说我们能讲什么,我们能去鼓励他要有民族思想吗?不能,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吧。

  我们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个弟兄回来跟我说,大队长,今天碰到好多台湾来的年轻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们就发现,拉包尔有好几千个台湾来的年轻人在做工,还有一千多个广东、香港来的壮丁。

  龙: 当时中华民国驻澳使馆给外jiāo部的文件说是有六千九百多个﹁台湾壮丁﹂在拉包尔,需要被遣返台湾。再包括一些老弱妇孺的话,总共可能有八千多个。

  李: 我跟你讲,我们大使馆是很差劲的,战后台湾人并没有经过大使馆回来。

  是盟军的船舰,把他们当日本兵一样遣送回乡的。

  龙: 李伯伯,你们在拉包尔集中营,受到日本兵的nüè待严重吗?您刚刚说,到了拉包尔之后,死才真正开始?

  李: 这要说给你听才懂。上岸十天后就出工,那个时候大家有气无力,彼此也不太认识,没有合作过。譬如抬一个箱子,一个人没力气扛起来,需要两个人抬;两个人抬起来没事,放下去的时候,如果不同时放下,可能你的脚被碰破了,或手被划到了,或者被钉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见血,五天保证你死掉。

  龙:是因为没有医疗品?

  李: 他有医疗品,我们营隔壁就是卫生材料部,里面什么都有,就是不给。

  龙:连红药水都不给?所以你们一个小伤口就会致命?

  李: 连红药水都不给。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点伤口,没有什么,第二天早上这个地方就已经硬了。当然大家还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二天还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来,这个地方就溃烂了。第四天就生蛆了。

  龙:生蛆了也没有人来管?

  李: 有,日本人在。他在营区最上面设了一个﹁医病连﹂。病人就被拖到那里去躺着,等于是个﹁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带着我们到外面挖了个大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里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个他认为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里一推,再补几枪,土一盖。

  龙:那——不是活埋吗?

  李:等于活埋。第一次就这样活埋了二十九个。

  龙:这距离你上岸多少天以后?

  李: 大概十五天。接下来大概过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个,第三次大概有十几个,总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个是这样被杀害的??

  那个时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为,我带领四百个人,每一天这样子死好几个,就算一天死五个人,八十天也轮到我啦。

  龙: 日军还拿澳洲的士兵做人体实验,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的俘虏营没有发生?

  李: 我看到只有这一种:他在我们里面挑了二十个体力最好的,挑出去了,实验什么呢?就是让你每天只吃一斤蔬菜、两斤地瓜啊什么的,看可以把你饿到什么程度你还能活。

  我记得有一个﹁八百壮士﹂叫徐有贵的,就是被抓去做实验的。他有一天饿得受不了逃回来了,逃回来以后跟伙夫讨饭吃。

  68

  一个叫田村的年轻人

  墨尔本的康诺爸爸在公元两千年过世了。年轻的康诺在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纸已发huáng的笔记本,里头是钢笔手写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多页,显然是个日记本子,因为有日期,从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诺大概猜得到这本日记怎么来的。康诺爸爸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那一年从军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岁。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诺爸爸在新几内亚澳军的情报站工作,专门搜索日军的情报动向。这本日记,显然来自新几内亚战场。康诺复印了笔记本中的几页,jiāo给了澳洲的战争纪念馆,请他们鉴定内容。纪念馆很快就确认,这是当时一位日本士兵的丛林日记。

  日记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围八十四厘米。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岁。他的家乡,应该是东京北边的宇都宫市,因为日记中有他写给家人的、尚未发出的信。他的名字,由于是缩写,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但可能是田村吉胜。

  田村的部队是日军派驻新几内亚的四十一军二三九师。四十一军的两万人,搭乘几十艘军舰,从日本驶出,在青岛停留了几天之后,就扑向太平洋的惊险黑làng,直奔赤道以南的新几内亚。田村的船舰,很可能和利瓦伊恂的战俘运输舰,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经比肩并进。二十二岁的田村、二十三岁的南京战俘利瓦伊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个年轻人,是在同一个时候,一九四三年的早chūn,到达新几内亚的。

  田村日记的首页,大概写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这里的天堂鸟藏身在椰子树林中。他们的鸣声,使我忆起日本的杜鹃鸟。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声音听起来像﹁咕鼓——咕鼓——咕鼓﹂。

  ??一月末的日本报纸提到新几内亚前线——谁会知道我竟然就在前线呢?

  气候像日本的八月。但是这里有那么多可怕的虫螫。蚊子尤其凶悍。我们很多人都病倒了,战斗士气很低落。122四月,丛林的雨季到了。士兵们不能出去,就坐在cháo湿的帐棚里,一整天、一整夜,倾盆大雨,打在帐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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