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出去了一天,回来之后,我的朋友被挖起

  来,被日本人刮掉手臂和大腿的肉。那时大

  家都很瘦,只有这两个地方有肉。那时候有

  命令下来说,美国人的肉可以吃,但是绝对

  不能吃自己日本人的肉,但都没有效果,因

  为没有东西可以吃,连自己日本人的肉都吃。125美国人的肉可以吃?

  是的,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一架美国飞机在父岛被日军击落,机上九名飞官坠入海里,其中八个被日军俘虏。

  俘虏中其中四个被斩首,另外四个美国飞行员,被日本军官杀了,然后煮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幸存的,来自麻州,刚刚满二十岁,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时候,被美国潜艇浮上水面抢救。

  这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在六十五岁那年,当选为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他的名字叫乔治。布什。126

  二十四岁的史尼育唔和年轻的布什同一时间在太平洋的饥饿战场上,命运却那么不同。史尼育唔是台东东河乡长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度尼西亚摩洛泰岛做﹁高砂义勇军﹂时,儿子才出生一个月。布什被救起后的第十三天,盟军登陆摩洛泰岛,和日军短兵相接,日军节节败退,史尼育唔在混乱中愈走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又害怕被敌军发现,于是在丛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岛上居民向警察报案了:丛林里有个几乎全身赤luǒ的野人,吓坏了女人和小孩。印度尼西亚警方动员了搜索队, 三十个小时后, 找到了这个野

  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发现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两枝三

  八式步枪、十八发子弹、一顶钢盔、一把军刀、一个铝锅。他很惊恐地举起gān枯黝黑的双臂做出投降的姿势——他以为,这回美军终于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从军时,

  他是﹁中村辉夫﹂。一九七五年回到台湾家乡以后,改叫汉名﹁李光辉﹂。到机场接他的,是他已经长大的儿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军通知丈夫阵亡,早已改嫁。

  从丛林回到家乡,五十六岁的李光辉,能做

  什么谋生呢?人们在花莲的阿美族﹁文化村﹂里见到他,穿着丛林里的骑马布,做出﹁野人﹂的样子,供日本观光客拍照。

  观光客问他,是什么支撑了他在丛林中三十一年?他词不达意地说,﹁我…… 一定要回到故乡。﹂史尼育唔、利瓦伊恂、﹁八百壮士﹂、陈千武、柯景星、蔡新宗,乔治。布希,还有宇都宫市的田村吉胜,都是同一时代里刚好二十岁上下的人,在同一个时间,被一种超过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个战场。

  二○○九年五月,台湾的影像艺术家蔡政良到了新几内亚。他的祖父和史尼育唔是东河的同乡,同一个队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迹,拍成纪录片。在新几内亚,他发现,到处都是武器的残骸碎片、生了锈裹着泥巴的飞机螺旋,luǒ体的孩子们抱着未爆的pào弹,天真烂漫地让观光客拍照。

  有人带来一袋东西给他,打开一看,是一堆头盖骨。

  有人带来几片金属,翻开一看,是日本士兵的兵籍牌。上面写了部队番号。他把这些兵籍牌拍了照,放在网上,看看是否有死者的亲人,冥冥之中因魂魄的牵引而寻找过来。

  不知怎么,我倒是看到了这只兵籍牌。

  兵籍牌上,清晰地写着:﹁步

  2

  3

  9﹂。

  二三九?写诗的田村吉胜,不就是步兵二三九师的吗?蔡政良得到兵籍牌和头骨的地点,不就是田村吉胜写下最后一篇日记时的驻扎马当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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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岁的决定

  我对十九岁的你实在好奇,飞力普。

  征兵令下来了,但是你不愿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个月。

  ﹁这是什么时代了,﹂那天越洋的电话,有点波声,好像海làng,但我听得清楚,你说,﹁德国还有义务征兵制,好落后!﹂﹁德国的兵制容许你拒绝服役吗?﹂我问。

  ﹁当然,我把德国基本法第四条传给你看。﹂

  我收到了,还是第一次看德国的宪法呢。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基本权利﹂,第四条规范的是个人价值观和信念的抉择问题:

  一、信仰与良心之自由及宗教与价值观表达之自由不可侵犯。

  二、宗教之实践应保障其不受妨碍。

  三、 任何人不得被迫违背其良心,武装从事战争勤务,其细则由联邦法律定之。

  我知道了,你觉得你可以援用这一条,拒服兵役。

  但是,很多国家,包括德国,不是都已经把公民﹁拒服兵役﹂这种选项,纳入法律规范了?不愿意服兵役的年轻人,可以服﹁替代役﹂,在各种医疗或慈善机构做义务的奉献。非常多的德国青年选择到非洲和南亚的开发中地区去做国际志工来取代兵役。

  你说,﹁对啊,我宁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

  飞力普,我们还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个题目。你坚定的态度,让我有点讶异。请问,十九岁的你,已经是个﹁反战主义者﹂了吗?

  ﹁不是,我不是﹃反战主义者﹄。﹃主义﹄,就是把它变为原则跟信条了,我觉得简单的﹃反战﹄,也没道理。﹂

  ﹁怎么说?﹂

  ﹁你的国家被侵略的时候,不去打仗行吗?﹂你反问我。

  喔,那你这一代人,还是有﹁国家﹂这个观念的喽?我其实没想清楚这问题,它太复杂、太庞大了。但是,我记得一件事。

  一九九○年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十二月,联合国给撒达姆。胡笙发出最后通牒:一月十五日之前,必须从科威特撤军,否则联合国将支持武力解决。二十八国的联合部队,已经聚集了七十二万五千的兵力,情势紧绷,战事一触即发。

  我们家,距离法兰克福的美国空军基地那么近。一月十五日的最后时刻到了,我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盘据在大家心头的是:真的会有战争吗?熟睡中,我是被一种从来没听过的声音惊醒的——巨无霸的机器低空飞行的轰轰声音,震撼了整座房子,屋顶和地板,彷佛地震一样,上下跳动;chuáng铺和书桌,被震得咯咯作响。一大群接着一大群的轰炸机,低低飞过我们熄了灯火的村镇和冰雪覆盖的田野。

  在黑暗中看出窗户,外面不太黑,雪光反she,我甚至能看见雪块震得从松树上噗噗往下坠。

  后来才知道,那一晚天摇地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一个半月中,联军出动了十万架次的轰炸机,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掷下了近九万吨的炸弹。

  令我震惊的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为了反对德国参战,有些德国的职业军人第二天走出了军营。他们在营房大门口,把枪放在地上,摘下头盔,放在枪上,转身离去。军人,把枪放下,这是一个重大的宣示。

  你知道我对德国文化里的很多东西是怀有﹁偏见﹂的,譬如我觉得他们太拘泥形式、太好为人师、对小孩太不友善等等……但是看着这些年轻人毅然决然地走出军营,我感受到这个文化里qiáng大的自省力。因为上一代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战争的灾难,他们的下一代,对战争特别地戒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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