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观光客来到哈瓦那,发觉这个城市什么都没有,除了革命。但是革命能吃吗?卡斯特罗当然知道革命不能吃,但是为了不让饿肚子的人上街闹事,他必须随时随地提醒古巴人欠着他的革命债。

  古巴不同于东欧,还有一个原因:东欧有西欧的榜样,而古巴只有拉丁美洲。西欧的民主和富庶一直是东欧现实的"另一个可能"

  (alternative)。古巴的"另一个可能"却是拉丁美洲几十个贫富严重不均,政治斗争血腥的所谓"民主"国家。智利可以做样板吗?那儿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失踪"。萨尔瓦多可以做模范吗?那儿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被谋害。拉美甚至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可以像古巴一样提供全民保健。

  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古巴的婴儿死亡率降到1.5%,可以与先进国家相比。拉美的"民主"对古巴人所呈现的是一个比古巴更糟的可能。1952年出生的古巴小说家Pene

  VazaquezDiaz说:

  "我们想效法的是西班牙式的民主演变:照顾社会的市场经济、多党政治、充分人权。但是啊,西班牙模式成功因为那是西班牙,不是危地马拉、尼加拉瓜、智利、巴拿马或是古巴。如果西班牙的冈萨雷斯是在萨尔

  瓦多搞运动的话,他的下场一定是在万人坟里一枪毙死;死在他身边肯定是他的同志,生殖器被切下来塞进嘴里!波兰的瓦文萨到了危地马拉会怎么样?工会主席吗?不,秃鹫的肉粮!"

  恐惧拉丁美洲的"民主"梦魇,恐惧流亡海外古巴法西斯派的反攻复辟,恐惧超qiáng美国的殖民势力,使得古巴的反对者犹豫不已;他们知道卡斯特罗的政权毫无希望,但是卡斯特罗之外的选择,只可能更坏,更惨。

  卡斯特罗也不断地告诉人民古巴小岛外到处都是敌人:拉美的血腥独裁、流亡的法西斯、随时要吞噬古巴的美国。美国在1996年加倍严酷的禁运更qiáng化了卡斯特罗的修辞。于是,古巴人就生活在双重恐吓中:

  美国人说,如果不除去卡斯特罗,古巴人的生活将更困难。卡斯特罗说,如果不与我合作,美国人马上要来奴役你。

  最糟的是,两个恐吓都是真的,两个后果都是可怕的。

  qiáng人政权,他只要能成功地让人民相信海峡对岸的大国比他自己更可怕,就可以安稳地掌权,一切人民的权利都可以因为那个敌人而合理地压缩。这是典型的以恐吓威胁治国。但是当古巴人真正有一天连一块面包都没有的时候,恐吓威胁大概也没用了吧?!

  199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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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uáng昏唐人街

  huáng昏唐人街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中国农民不会离乡背井、蹈入烟海吧?1840年,林则徐在广东海滩上焚烧鸦片;60个官员指挥着500个苦力,烧了23天才烧完。

  当白烟滚滚遮了天空时,中国的官员还不知道中国已经进入剧变的时代,乡下不识字的农民却在以身家性命做最后的赌注:他们早已在剧变中。农村经济的破产迫使成千上万的农民往外逃生,开启了半个世纪的"契约华工"流亡史。

  正是欧洲帝国殖民主义全盛的时候。白人在qiáng取豪夺而来的土地上深耕密植,需要大量的苦力,四处招买。活不下去了的中国农民或者自愿或者被掠被迫,与"蛇头"签订了卖身契约。人,像猪一样地买来卖去,于是称为"猪仔"。1855年,澳门有五家"猪仔馆"专门贩卖人口;20年后,增加到300多家。新加坡的"猪仔馆"甚至是政府批准的。一有需要"猪仔"的消息传来,人口贩子立即进人大陆农村或买或骗或绑架,最后塞上轮船,驶进大海,19世纪中到20世纪初半个世纪中,有700多万中国人被卖到海外。

  即使是在帝国主义横行的19世纪中叶,这也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英国已经在1808年立法禁止人口贩卖;英国船舰在加勒比海上巡逻,抓到人口贩子时,马上予以绞刑。西班牙于1817年,美国在1865年南北战争后,都废除了人口的买卖。也就是说,那成千上万的澳门、香港、广州、汕头被卖出的中国农民登上的都是走私船。

  人,被锁在舱底。在大海的颠簸中,像猪一样挤塞到最密的程度,不能动弹。挡得住饥渴的人也挡不住疾病,病死的人就被抽出,抛向大海。在1850年到1856年的短短几年里,共有12艘船驶往拉丁美洲,共载了3931人。中途被打死、病死的,将近1000人。

  1847年7月29日,第一艘这样的"猪仔船"在哈瓦那靠了岸。是条小船,上来了206人;当然,在航行的海上炼狱中已经死了100个人。这200多个中国苦力上身赤luǒ,背上全印着一个"C"宇,代表"古巴"。他们一上船就被打上记号,像猪牛被烙印一样。

  岸上,白人买主焦急地等着。这个时候,古巴是全世界最富的殖民地,糖业鼎盛。绵延至天际的甘蔗田等着苦力的工作。华人被剥光了衣服,检查身体。身体健康的,一个人头卖10块比索,由买主领走。

  逐渐地,这些出生在广东乡下的农民了解了他面临的未来。从12月到5月间,他必须一星期七天、一天十三、四个小时地在甘蔗田里做苦工。每月工资4个比索——但他得先偿还庞大的路费。头两年,他因此没有工资。他的卖身契是14年。如果试图逃走,他可以被吊死。

  "猪仔船"一艘一艘驶进哈瓦那的港口。1861年,哈瓦那有35万华人。在35万华人中,只有57个女性。14年前第一批入港的华工在这一年解除了契约,得到了自由。他们便像全世界各地流散的华人一样经营小生意:餐馆、洗衣店、杂货买卖。当生活有了一点点着落,就写信回家,把留在家乡的儿子或兄弟侄儿招来帮忙。

  在1868至1878年的古巴独立战争中,许多自由华人加入了"古独派"的军队,和西班牙殖民政府作战。最有名的是TenienteTankredo(华文名字已不可考)。他受重伤,被西班牙政府军逮捕。西班牙军人称他为"苦力"要放走他时,他从军装口袋中取出文件,证明自己是"古巴解放军"的高级军官,不是一个无名的中国苦力,"she吧!"他说。

  100年后,在卡斯特罗所竖起的革命纪念碑上还有两行小字:"在华裔古巴人中,没有一个革命的叛徒,没有一个革命的逃兵。"

  一万个华人在哪?

  1997年,距离第一艘"猪仔船"上岸正好150年。古巴的人口统计说华裔占总人口0.5%,也就是5万人。如果20%的人口住在哈瓦那,那么哈瓦那就应该有一万个华人,可以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唐人街了。

  有这么多华人的城市,为什么我这么引人注目?正在上课的学童转过脸来大叫:"中国人!中国人!"路上的女人睁大了眼注视我,目不转睛。男人紧跟上来,"中国人吗?你是中国人吗?"

  奇怪,哈瓦那有自己的华人,却是一副没见过华人的样子。在街上晃了好几个小时,也确定没见到一个亚洲人,连成群结队的观光客中都看不到东方的脸孔。怎么回事?那一万个古巴华人在哪?

  在唐人街吧?唐人街,却只是两条jiāo叉的路,总共不到两百公尺。街心上空架着装饰性的红色木条,点出拱门的意思。三五家饭馆,没什么客人,倒是街上的摊贩,有一点点生意。摊子上写着笨拙的中国宇:"味香色美,中国风味"、"陈记"、"杂碎"、"炒饭"。摊子上卖的东西,却是我这个华人认不出的东西。几段油亮的肥肠,几个面粉裹炸沾满苍蝇的甜食。认得出的是饭盒,粗纸糊成的盒子,里头盛满了酱色的饭,饭上盖着一片薄薄的煎猪肉,一小撮包心莱。冷的,一盒15比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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