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处有一个蔬菜市场,菜色也数得出来:番茄、包心菜、葱、马铃薯、大豆,没有了。水果只有一种:橘子。这是唐人街的市场,已经是最丰富的了。外边一般的市场,连番茄都只有烂的,给人的印象是,除了一把一把的葱之外,没有吃的。
来来去去走几趟,就在唐人街,发现自己竟然仍是人们注视的目标。这个唐人街,竟是一个看不见唐人的唐人街!街上穿梭来去的,或白或黑或混血,都是一般古巴人。连那食客和站在摊子后头买"杂碎"的人,都难得看出华人的脸孔。那卖饭盒的年轻女人长得丰满肥腴,完全一副热带南美女郎的长相,她对我露齿一笑。站在"味香色美"、"陈记"后头是个黑人和他黑白混血的老婆。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华人老太太,坐在餐厅里剥豆子,已经注视我很久,正等着我发现她。凑近一问,她讲广东话,无法沟通。她有点失望地叫来了儿子,儿子也不说北京话,却拾起一枝笔,写了三个字:"广东语"。"讦",他只记得半边。
在街边的石阶坐下,看流动的人来人往,都是古巴人;女人穿着紧身的额律服,展露多肉的躯体,男人却gāngān瘦瘦。偶尔走过一个华人,都是年老的男人,步履瞒珊地走过。除了餐馆里那一个老太太母子,我没见到一个中国女人,投见到一个中国孩子,没见到一个年轻华人。难怪,古巴的孩子们追着我叫"中国人!"
但是,那一万个华人到哪儿去了?
落叶只是飘零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103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133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2000人。这2000人中,大概只有20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大概有3200多个华人。
"3200?"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5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那是指血统,5万古巴人有中国血统。"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12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透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但是有一个华人先辈。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3000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500个人。而这400多人的平均年龄是79岁。
这些数据对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半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chūn秋,平均年龄79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chūn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前辈。
我不能不想起中国发现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20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个发行50O多份的中文周报。12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
"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huáng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rǔ于世界列qiáng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qiáng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10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髭,我说不出心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19岁,现在儿子已经19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20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在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的。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生活了50年,和一个女人同chuáng共枕了20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4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华总会书记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8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20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jiāo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的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 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 无货面包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jī蛋 一星期3个(很久、很久没见了)
咖啡粉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钱回广东,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看法怎么样?"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