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喜欢讲宽恕,因为宽恕不但道德上好听,而且用起来方便。有了速食面似的宽恕,人就可以饱饱的上chuáng,倒头就睡。
我倒是再喝一杯咖啡,今晚就要失眠了。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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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
诗人拎起皮箱——瑞士国际笔会后记
柳条柔软的垂入水中。一只肥胖的母鸭趴在石块上晒太阳,身边围绕着十几球毛茸茸的鹅huáng。母鸭伸伸翅膀,短短的脚一晃一晃走到水边,"卟"一声跳进湖里,比拳头还小的鹅huángrǔ鸭摇摇摆摆,也"卟卟"的一只一只跌进水里去。
旁观的人越来越多,在堤岸上围成下环,个个伸长了脖子,喜悦的看着在柳条间漂浮的鸭子。
"嘿!总共有十六个rǔ鸭哩!"
"怎么母鸭是白的,小鸭是huáng的?"
"哎呀,那只小的夹在树枝里了……"
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各种语言都有: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土耳其语、日本语,还有我完全听不懂的,大概是斯拉夫语。不同的人种,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面对着湖光鸭影的脸上却透着一样的表情:欢喜、宠爱、兴奋。从远处看,会以为这岸上一群人来自同一个小村子,正在jiāo头接耳的谈些什么村里闲事。
是这chūn日的下午,几只站都站不稳的小rǔ鸭,牵引了人心中对生命的敬重与感动吧!而堤岸上这些人所属的国家或许正在打仗,屠杀对方的兄弟姊妹呢!
在瑞士Lugano湖的鸭岸上,有五百多个作家,或者多多少少与写作有关的人,聚集在一起,希望宣扬他们对生命的敬重与感动。这是第五十度的国际笔会。
离开幕酒会还有四小时,踱到会场,一抬眼就看见屋檐上七八幅巨大的油画国旗;笔会国当然不只七八个,这几幅只是象征它的国际性吧。
四个小时之后,我去参加开幕,发现国旗不见了;八面都悄悄取了下来。大部分的与会者根本就没看到任何国旗。
从筹办秘书手中接过一杯香槟,我问她:"露琪亚,怎么下午的国旗卸走了?"
她很谨慎的说:"有人抗议怎么他们的旗子不在里面,所以我们gān脆全部拿下。省得麻烦!"
办理报到的桌旁挤满了人,乱成一团。一个日本女作家对我微笑:"我是写小说的,你写什么?"
我说:"我写小说批评。"边说边觉得这游戏好玩,有点"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的味道。
"啊哈!"她大叫一声,万分惊喜的从皮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放在我手上:"这是我的小说——"
又掏出一本笔记:"这儿有白纸——"
又掏出一支笔,塞在我手心:
"这儿有笔——"
她把姿态摆好,看着我说,"您是个批评家,我是个小说家,太好了。请访问我吧!现在就可以开始——"
侧着耳朵,依稀听见背后的谈话:
"你是西德记者?我是叽哩呱拉。你好。我出过二十本小说,有些已经翻成德文,卖得很不错,一天到晚要为读者签名,哎呀,忙死了。下个月我应邀到你们那儿演讲,你要不要访问我?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的剪报……"
到角落里去取果汁,看见南非的团员之一,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裙。
看看她的名牌,问她:"您写些什么?"
"我出过十三本小说,我在南非很有名的,"胖女人顿了一下,很僵硬的笑两声,继续说:"我以为我已经很出名了,但显然您并不知道我,哈哈,可见得我还要努力。世界性的知名度才是我的目标。"
"文学没有国界;它必须超越任何政治纠纷,在国与国之间无碍的流通。"
这是国际笔会宗旨的第一条,揭示一个理想:希望文学能把人从政治、种族、宗教种种的偏见与仇恨中提升出来,至少在文学的领域里,人是平等而相互尊重的。作家是社会的发言人,把世界各国的作家聚在一起,当然是希望笔的力量可以取代刀的力量,撤除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藩篱。
实际上的国际笔会却与理想差距很远。1986年在纽约开的笔会,主办者因为政治原因而极力排挤、侮rǔ台湾的代表团,台湾(尤其是政府)本身要为自己的受rǔ负绝大部分的责任,主办笔会的纽约文人却也在自打耳光;以一己的意识形态来打击"敌人",制造另一种藩篱,与国际笔会的理想背道而驰。
今年的笔会,整体说来平淡无事。主办者是小国瑞士中的一个小镇,只有两万人口的Lugano。小地方的人大概连大陆与台湾的国旗都搞不清楚,没有什么讨好谁、排挤谁的政治意图。但是今年的笔会,即使在它的平淡中,也让我深刻的体会到:世界大同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幻想。
都要讲妈妈教的话——藩篱之一
今年的大会主题是"作家与边界文学"。出题的大概是说意大利语的人,"边界文学"一词译成英文时(BorderLiterature)根本令人难解。对于一个英国人,"边界文学"望文生义指的大概是苏格兰文学。对于一个美国人,"边界文学"根本不通,如果把border用frontier来取代,指的又是"垦荒文学",美国开国早期的文学。
而这两种涵意又都不是出题者的原意。大会主席是瑞士意语与罗曼叙语笔会的会长,他所说的"边界"指的是"藩篱",阻碍人与人沟通的疆界。在致词中他一再的qiáng调:"只有文学能拆掉所有的疆界。"
以文学来拆除种族与种族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围墙,这才是今年大会的主旨。有趣的是,人们嘴上呼吁的也许是围墙的撤除,实际做的,却是筑墙的工作。
语言是一道明显的大工程,由主办者本身筑起。在大会所发出的一切文件中,有意文、法文、英文,独缺德文。这是件稀奇的事:第一,德文是笔会正式列入的四大语文之一;第二,德语可以说是地主国瑞士的"国语"(百分之七十五德语,百分之二十法语,百分之四意语,百分之一罗曼叙语)。一个国际大会在瑞士举办而排除德语,这"故意"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一位本地的意文作家说:"我们到苏黎世去开什么会时,都得讲德语。现在也让德语人尝尝这个'听不懂'的滋味!"
这百分之四的意语人做得也真绝,不但所有公文上没有德文,大会头两天受邀的演讲人中,全部是讲法语和意语者,夹上几个说英语的英美作家。最后一天很重要的各国代表行政会议上,英、法、意的译员都在,德语译员却不知去向。东德代表不得已只好以英语发言。
以中国人的标准来看,意语瑞士人其实并没有受到"nüè待"与歧视。即使在德语区,所有的公共告示、货品标签、使用说明书等等,都印有德、法、意三种文字。意语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电视台,不受任何德语的gān扰。中国人也许觉得奇怪:"只有百分之四,嚷嚷什么?"这是观念的问题,意语瑞士人觉得百分之四也得受到绝对的尊重,有嚷嚷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