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孙郁

  我读这部书稿,觉得书名是两个人,孙郁在写,要写和想写的,其实是许许多多人,可以说这是一部探索“人”,研究“人”的著作,书里勾画出来的人的气秉、性格、心智、趣味、学识、修养是这样复杂,人的实际生存是这样无奈。未来大同世界或曰huáng金世界的人们大概很难懂得现在人生的苦境,人生有陷阱的吧?就像儒家圣贤不懂伏羲、神农、尧、舜时代的血腥一样。因此读完书稿,掩卷叹息,我想起两段鲁迅的话。一是:“人固然应该生存,但为的是进化;也不妨受苦,但为的是解除将来的一切苦;更应该战斗,但为的是改革。”二是:“为社会计,牺牲生命当然并非终极目的,凡牺牲者,皆系为人所杀,或万一幸存,于社会或有恶影响,故宁愿弃其生命耳。”人是生物,“生命第一”是不教而会的。中国百姓向来自称“蚁民”,就因为“蝼蚁尚知贪生”。一到知识者手里,就可以成为“生命本体”的哲学了。也因此,要做到“不妨受苦”和有“万一幸存”的思想准备,似乎比“劳力者”要难。而人生许多名节、生死的大问题,其实是专属于知识分子的人的。

  这本书的写法我也很喜欢。简直就是一部读书笔记。把读到的材料,自己的感觉、体会、心得、认识,加以分析、排比,是什么就说什么,怎么想就怎么说。没有隐晦曲折,也不用chūn秋笔法;没有“做学问”的架子,也不事论证的操作。读起来平易晓畅,朴素亲切,而且是把鲁迅,周作人,作者的心意和思绪烩在一起,常常产生“原来如此”的会心一笑。自然,作者的观点你不一定同意,也不qiáng求你同意。这是读一切书都这样的。

  孙郁在读古书,要加深加厚自己的学养,这是好的。但笔头偶尔蹦出几个文言字、词、句式。这种“掺沙子”我以为不足为训,不可取的。于是觉得这是文字上的一个缺点。虽不严重,但怕他“一发而不可收”,又怕连带发生影响,想来想去还是提一句。虽然自己很惭愧。

  孙郁和我相识已经十年了,“抗战八年”,“文革十年”,“十年树木”,这都不是一个短暂的岁月,使人产生“不亦快哉”的心情。这十年他出了好几本书了,如鲁迅研究的专著《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编著《走进鲁迅世界·诗歌卷》;所编《被亵渎的鲁迅》更是畅销,等等。他正年轻,jīng力充沛。人既勤奋,笔又快捷,成绩不小,影响较大。他的书不需要别人的什么序,何况是我的!但他硬要我写几句。我知道这就是古今所重的“不弃”。古人有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孙郁的要我写序,我猜大概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高兴写下这些话。不求“耳顺”不“耳顺”,但愿对得起孙郁,对得起孙郁的读者。

  一九九六年秋

  我相信,这本书还会“再”版的。我当然还是高兴。但我不能也不会“再”来写“三版序言”了,如果还要我写的话。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星期三

  许多次,我从鲁迅与周作人的照片中,试图把两人的音容笑貌,与他们的漂亮的文字,复原到一种有血有肉的形态里。我竭力想顺着时间的隧道,溯回到往昔的岁月里,去谛听、去体味这两位智者的声音。然而,每一次努力,都使我陷入深深的惘然里。两颗复杂的、痛苦的灵魂,常常使我无法抵达其形态的彼岸。它们永远是一种亲切,又是一种陌生;是一种召唤,又是一种疏离。理解鲁迅与周作人是困难的,但20世纪的中国文人,似乎没有谁,能像他们兄弟二人那样,具有着如此巨大的jīng神诱力。在探寻往昔的文化之旅中,我在周氏兄弟面前长久地驻足,以至无法前行。为什么要选择他们?是什么在深深地吸引着我?在无数个昼夜的默默的静想中,我的思绪完全被他们占有了。这是两个博大jīng深的世界,在这里,除了接受拷问与诘难外,不会有丝毫的轻松。但也恰恰是这两个多元的、甚至对立的世界,使我的灵魂得到解脱。旧的时光永远地逝去了,但它依稀的痕迹和朦胧的记忆,却使往日的一切成为永恒。我快意于这寂寞的漫游,虽然我未必获得昔日的原本的存在,但重新经历或体味已逝的灵魂的历程,使我感到了巨大的满足。

  鲁迅与周作人,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是颇有分量的名字。“五四”以后,许多显赫一时的文人一个个如花般地谢去了,惟其兄弟二人,却一直矗立在20世纪文化的中心点上,成为两处绕不过去的存在。中国的历史太漫长了,只有读了这漫长的历史,你才会发现,周氏兄弟是我们文化之旅上两个多么显赫的异端。谈古老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换,你便不得不复温他们的旧梦。那些关于启蒙的沉思,关于国故的愁思,关于人的存在意义的探究,关于己身与社会、与历史、乃至人生永恒之谜的断想,都是永具诱力的。在鲁迅与周作人那里,你体味到的有传统中国人最深切的人性的光泽,更主要的,是一种非常态的人生企盼吧?对我而言,二周的世界,常常给我带来一种莫名的沉重,中国现代人的最困惑的一隅,几乎都可以在那里看到。但它并不给你晦气与绝望,在这两颗复杂的灵魂里,你感觉不到一种焦虑与挣扎中的生命的快意?

  从晚清到今天,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依然在苦苦地寻路。战争、内乱、饥荒、骚动……每一次苦梦结束的那一刹那,我便想起了周氏兄弟。在对民族与国家、个体与社会、情感与理智诸方面的态度上,他们所留下的遗产,是具有鲜活的参照价值的。这使我想起康德哲学与欧美文化、托尔斯泰与俄罗斯的文明史,周氏兄弟的世界,对中国现代文明而言,有相近的关系吧?周氏兄弟以他们的光泽,把中国的新文化,变得深厚和丰满起来,以至后代的文化人,谈人生与社会,便不得不延续着他们的主题。80年代的新启蒙,90年代的个性主义文化的兴起,都闪动着两人的余绪。在许多文化人的语言表达方式里,你都能读到周氏思维方式对后人的潜在规范。“五四”后的新文化,走向是多元的,但作为一种生存哲学和生命的深层体验,我以为二周的遗产的深刻性,是无与伦比的。一个张扬着生命热力,在对苦难的抗争中,把生存意义指向了永恒;一个恬静超然,默默地品尝着生的苦涩,在忍受与自娱中,得到生存的快慰。二周的jīng神在一致性中,又分化出截然对立的两元世界。一个是进取的,一个是隐退的;一个是残酷的,一个是飘然的;一个是动态的,一个是静谧的。他们永远地纠缠着生存的最困惑的一隅,沿着崎岖的路,承受着命运之旅的诸多重负。今天,只要你直面生活,你便不得不遇到这种价值难题。要么选择鲁迅,要么是周作人。虽然,你也可以选择后现代、女权主义等等,但在正视黑暗与无奈的那一瞬间,你其实便不能不思考着鲁迅与周作人当年面临的同样主题。这是一种宿命,我们无法离开这两颗灵魂的余影。历史就这样地被持续着,正如同老庄与孔孟,后代文人除了重复他们外,还会不会有其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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