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曾经感叹,天下最残酷的学问是历史。旧时的中国人,是相信轮回的。因而也就创造了各式永恒的谶语。但我以为我们不会简单地去重复旧梦,时代毕竟进化了。可是在这艰难的进化里,我们又不免绕到已有的旧途,做着跋涉前的喘息。这样的时候,我便常常想起鲁迅,也想起周作人,他们旧时的语录,似乎是说给后人的。在那里,我们总可以抽象出一种思维范式,并在这一范式中找到解释今天的一种话语。而这些话语,常常可以补救大量外来“主义”和新概念的空泛与不足。这使我感到欣慰。我们应当庆幸自己会拥有这样的遗产。或许,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自塑的过程,便离不开对这一遗产新式的阐释。如果是这样的话,把生命消融在对鲁迅与周作人的感悟的历程里,我以为是值得的。在对历史的旧迹的造访里,我确确实实意识和体味到了自己的生命。
鲁迅与周作人,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的文字,但直接的感性资料,还十分有限。我一直在想,两人的jīng神的博大与表现形态的不同,或许有遗传基因的作用。这大约属于性格、血型、气质等范围的问题。但对待社会、人生、文化诸问题,他们不同的走向,又与文化的深层体味与兴趣的选择有关。所以,这里既有生理的原因,亦有文化的因素。这其中的谜一旦解开,我们对两人的世界,便会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鲁迅的好友许寿裳,是这样描述鲁迅的:
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jīng,其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的人。两臂矫健,时时屏气曲举,自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赤足时,常常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言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他的观察很锐敏而周到,仿佛快镜似的使外物不能遁形。因之,他的机智也特别丰富,文章上固然随处可见,谈吐上尤其层出不穷。这种谈锋,真可谓一针见血,使听者感到痛快,有一种涩而甘,辣而腴的味道……(《亡友鲁迅印象记》)
周作人给人的印象,是另一种样子:
……他戴着近视眼镜,衣着讲究,言语不多,但又好像有点“架子”似的。……(俞芳:《谈谈周作人》)
我没有想到,他是这样清癯的一个人,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头顶上的毛发稀稀的,除了上唇一小撮髭须之外好像还有半脸的胡子渣儿,脸色是苍白的,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而且是绍兴官话。(梁实秋《忆岂明老人》)
后人对兄弟二人的记忆,虽不免有主观色彩,但形态大致应是准确的。1922年,俄国盲人作家爱罗先珂曾和鲁迅、周作人等人有过一次合影,照片上,两人的服饰相近,形态各异,都给人一种很儒雅的印象。这是一幅很珍贵的旧照,那时兄弟二人感情尚好,同住在北京的八道湾。在事业上,两人均很有成就,当时以“周氏兄弟”之称而闻名于社会。看着他们的合影,我常常想,如果两人一直像那时密切地合作,思想又相互影响,现代文学史,该会是有新的内容吧。至少,周作人不会在绅士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历史是外在于人的意志世界而残酷地运行的,兄弟二人jīng神的不同,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分裂,内中多有必然的因素。这是历史的无奈。
20年代,周氏兄弟以译著和散文随笔而风靡一时,鲁迅给人的印象,抑郁、沉静、肃杀;周作人则沉稳、平和、散淡。就性格方面来说,哥哥多的是冷的一面,弟弟多温和的一面。鲁迅似乎站在地狱的门口,不断向人间发出惨烈的吼声;周作人则仿佛书斋中的道人,苦苦地咀嚼着人间涩果,把无奈化为轻淡的笑意,超然地弹奏着人性之歌。听过鲁迅与周作人的课的大学生们,对二人有着很不同的印象。鲁迅幽默,风趣而又不失严峻;周作人则戴着高度的近视镜,读着讲义,并不在意学生听进课没有。鲁迅是燃烧的,他差不多和学生处于一种平等的地位,以智慧去感召诸人。周作人的课,你必须认真体味,稍一溜神,便会失去兴趣。那时,鲁迅在教育部任佥事,属于官僚层的人物,他偶尔在大学兼课,但影响极大。周作人是专职的教员,在学术上建树颇深,但授课效果并不佳。这只是两人不同的一个侧面,其他的,在为人处世、读书习惯、饮食等方面,也多有不同。但尽管这样,那时人们往往以“周氏兄弟”来合称,把两人视为一体,对他们的才华,颇为赞佩。要谈及文坛的人物,人们往往把他们推为“领袖”,并得到许多的赞誉。他们以超人的才气和深刻的思想,感动了同代的人们,在那动人的思想的光焰下,两人间个体的差异,被遮掩掉了。
算起来,鲁迅大周作人4岁。1881年9月25日,鲁迅诞生在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东昌坊口周家。4年后的1885年1月16日,弟弟作人呱呱落地。那时鲁迅取名樟寿,字豫山,后改名周树人,字豫才。“鲁迅”系周树人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始用的笔名。弟弟周作人,最早取名“櫆寿”,后自改成“起孟”、“启明”等。到南京上学时因兄名为“树人”,弟弟遂取名“作人”。他们还有一个小弟周建人,后来成为科学家。不过,在中国思想史上,三弟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所谓“周氏兄弟”,往往并不包括建人在内,至少文学史上作如是观。
从鲁迅、周作人的少年时代,直到1923年,近40年的岁月,兄弟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翻看着两人早年的日记、文章,常可以看到兄弟二人的“怡怡之情”。有的文字,读后亦颇为感动。显然,青少年时代,鲁迅对周作人影响深远,这位早熟的兄长,对周作人早期生活道路起了重要作用。因为鲁迅是长子,承担的家务自然多于弟弟,且又因兄长接受启蒙略早,故有关花鸟虫鱼、文史掌故,懂得略多一些,弟弟受到一些熏陶,也是自然的。可以说,周作人后来的成长与职业选择,鲁迅是起到很大作用的。他把弟弟带到南京,又携至日本,而后回绍兴,再调至北京任教,其间出力甚多,弟弟亦广为受益。两人一同由小镇走出国门,闯进文坛,又共创“五四”新文化,其成就相映成辉,颇为后人所赞佩。
早期的记忆是丰富多彩的。他们生于同一个大家族,过了几年小康的日子。绍兴是个鱼米之乡,又是人杰地灵之属。周家在镇子上是个大户,土地与房屋均较丰裕,收入亦十分可观。加上家里多有读书人,且又有在京城任职的爷爷,那气派是很大的。周家几代人,过着十分传统的中国人的生活,儒学气十分浓厚。鲁迅的祖父周介孚,曾自称始祖为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如果这个说法属实的话,那么,周家的读书传统,已达七八百年之久。这传统,当然根深蒂固,祖父与父母对兄弟二人的教育,其严格便可想而知了。
祖父周介孚,生于1837年12月27日,1867年中举人,1871年应会试时,中贡士殿试二甲三十九名,是位翰林。这位翰林,性格较怪,一方面满腹经纶,但同时又颇为清高。观鱼先生在《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三十五年间(1902—1936)的演变》一书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