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以为古书是传统的结晶,一看就要入迷,正如某君反对yín书,说“一见《金瓶梅》三字就要手yín”一样,所以非深闭固拒不可。诚然,旧书或者会引起旧念,有如yín书之引起yín念,但是把这个责任推给无知的书本,未免如蔼理斯所说“把自己客观化”了,因跌倒而打石头吧?恨古书之叫人守旧,与恨yín书之败坏风化与共产社会主义之扰乱治安,都是一样的原始思想。禁书,无论禁的是那一种的什么书,总是最愚劣的办法,是小孩子、疯人、野蛮人所想的办法。
然而把人教“通”的教育,此刻在中国有么?大约大家都不敢说有。
据某君公表的通信里引《群qiáng报》的一节新闻,说某地施行新学制,其法系废去论理心理博物英语等科目,改读四书五经。某地去此不过一天的路程,不知怎的在北京的大报上都还不见记载,但“群qiáng”是市民第一爱读的有信用的报,所说一定不会错的。那么,大家奉宪谕读古书的时候将到来了。然而,在这时候,我主张,大家正应该绝对地反对读古书了。[14]
这是很正确的观点,我以为既可看出其个性的态度,又可见其科学jīng神。这里或许也有纠正鲁迅极端态度的因素,因为在他看来,鲁迅的那个答卷,有故意为之的戏言之处。这样的文字,周作人是不会写出的。晚年,周作人谈及此事时说:“‘必读书’的鲁迅答案实乃他的‘高调’——不必读书——之一,说得不好听一点,他好立异唱高,故意的与别人拗一调。他另外有给朋友的儿子开的书目,却是十分简要的。”[15]说鲁迅是“唱高调”,确有讽刺的意味,但却未看到鲁迅的深切用意的价值,也是可惜的事情。但我觉得,周作人是善于从世俗之外的角度来理解鲁迅的人。他有时能从更具体的、多样的方式中,还原鲁迅的个性,虽不免也搀杂些异样的情绪,但大体上,让我们看到了鲁迅世界的另一面。
周作人在《两个鬼》的文章里,说自己的心目中存有两个鬼,“其一是绅士鬼,其二是流氓鬼”。当“绅士鬼”占上风时,便显得合乎自然,多典雅之姿;“流氓鬼”统治一切的时候,又多激越慷慨之气。他与鲁迅的分与合、顺与逆,便是“两个鬼”矛盾运作的产物。有时“流氓鬼”冒出,便也有斗士的气质,文章火气暗藏其中,对世俗也不卑不亢的。而“绅士鬼”卷土重来,便趋于低沉,躲进苦雨斋里,让人感到消极。他时而配合鲁迅扫dàng社会污物,时而逆鲁迅而行,相互多有牴牾。女师大风cháo,便能看出两个人的异同点来。
1924年底,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爆发了学生运动。事情是因校长杨荫榆开除三名学生引起的。次年5月,学校风cháo又起,女师大出现打手,殴打学生,造成多人受伤。校方行径,引起京城学人的不满,鲁迅亲自起草了《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cháo宣言》,宣言对杨荫榆镇压学生之举极为愤慨,文字间多不平之音。在此宣言上签字的7人中,有周作人,可见兄弟间在原则问题上是不温吞的。读一读两人那时写下的文字,我们还看不到周作人的“绅士”之态,他与鲁迅那时虽已反目,但同时参加了支持学生的校务维持会。7人宣言发表后不久,陈西滢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闲话》一文,含沙she影地说,这次学生运动是“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认为鲁迅、周作人等人站在学生一边,是对当局的一种不负责的表现,并且让章士钊等人“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陈西滢的文章,引起了周氏兄弟的反感,于是,两人共同与陈西滢展开了笔战。鲁迅写了《我的“籍”和“系”》,周作人写了《京北人》等文,对陈西滢之流,给予了猛烈的抨击。这是一场漂亮的笔战,鲁迅的尖刻,周作人的老辣,使陈西滢只有招架之功。此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胡适等人便不得不出来说和。我读胡适在天津写给鲁迅、周作人的信,便能感到周氏兄弟那时的锐气给人带来的震撼。陈西滢那时眼里的周氏兄弟,是颇有师爷气的,在致徐志摩的信中,他说:
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几次周岂明先生的令兄:鲁迅,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先生的名字。这里似乎不能不提一提。其实,我把他们一口气说了,真有些冤屈了我们的岂明先生。他与他的令兄比较起来,真是小巫见了大巫。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岂明先生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16]
此封信对周氏兄弟的印象,一看便可感到,那时两人的形象,均有斗士气,和“五四”时期的呐喊,亦有相仿之处。这时候的周作人,“流氓鬼”占据上风,是鲁迅的同一营垒中人。在反“正人君子”的行列里,两人思想的相近,又让我想起他们留学日本时,最初写下的富有冲击力的文字。
女师大风cháo,最根本的是自由主义意识的学人与当权的官僚文人的斗争。当时任教育总长的章士钊,因鲁迅参与学运,而罢免了鲁迅的职务,鲁迅和周作人与章士钊的那场冲突,如今想来,仍那么令人激动。鲁迅起诉章士钊,撰文抨击其专制思想,在他众多杂文中,是给人印象较深的一种。周作人也在《女师大改革论》、《续女师大改革论》、《答张岱年先生书》、《忠厚的胡博士》诸文,呼应了鲁迅的斗争。当胡适出面,劝人们对章士钊讲一点宽厚时,周作人便指出:“宽容,宽容,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提倡宽容之‘流弊’亦大矣,可不戒欤?”[17]这简直可以说是鲁迅的口吻,与周作人平日的忠厚、平淡之态多有不同。这时的周作人,有他真性情的一面,可爱的一面。他对章士钊的果决的态度,与其自由主义的价值观是一致的。在这自由主义的视野里,一切卫道者的行径,都作为非人道的异物而受到了批判。也可以说,“女师大风cháo”一役,是周作人一生中较风光的事情。作为一个思想者,他做到了“道德的事功化”这一命题。
但周作人毕竟是与“绅士鬼”有不解之缘的柔弱文人。像鲁迅那样的追穷寇的气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大难。章士钊溃败后,他谈起了“费厄泼赖”一词,讲起公正、平和之意来。此观点后来被林语堂所发挥,林语堂在《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一文中说:“此种‘费厄泼赖’jīng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也只好努力鼓励,中国‘泼赖’的jīng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惟有时所谓不肯‘下井投石’即带有此义。骂人的人却不可没有这一样条件,能骂人,也须能挨骂。且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因为我们所攻击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18]林语堂的思路,与周作人庶几近之。中国个性主义文人,往往以善意待人,其出发点,是建立在健全的人道观基础上的。周作人、林语堂所讲“费厄泼赖”jīng神,确为中国专制土壤中最缺少的人生态度。但此法运用于专制者身上,便显得乌托邦,鲁迅很快就发现了“费厄泼赖”意识潜在的危机,便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中,提出“痛打落水狗”的论点。鲁迅是不主张宽恕对手的,对恶人尤其不能以善意待之。周作人开始说:“打‘落水狗’(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一旦树倒猢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猢狲,也有点无聊卑劣。”[19]鲁迅是反对此种态度的,他虽未点周作人的名,但从“痛打落水狗”的呼喊中,可看出他韧的毅力和毫不妥协的一面。后来,周作人也接受了鲁迅的观点,他在《大虫不死》一文中,隐去了“费厄泼赖”的话语,俨然又有一种鲁迅的印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