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_[美]海明威【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chuáng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我还让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也许会好起来的。我离开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我没有跑远,就在山后面。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说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she猎是多么有趣。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你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我说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给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中年妇女,可是我爱你,你要gān什么,我都愿意gān。我已经给毁了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给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chuáng上再把你毁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咱们就是给安排了这样毁灭的。明天飞机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要来的。仆人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儿足够让飞机着陆,咱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有把握它准定会来。现在它已经耽误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而不是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想喝吗?”

  “我想喝一杯。”

  “咱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

  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等我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在这暮色苍茫没法瞄准打枪的时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往山那边跑去了。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

  “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的就是它。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野shòu,可我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那种默认的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

  “gān什么,哈里?”她问他。

  “没有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那一边去坐。坐到上风那一边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chuáng抬进去。”

  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他跟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⑾的情景,从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场。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于是他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

  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跑得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人睡过,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gān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她的爱恋。

  他在夜总会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去。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dàngdàng的直想吐,他在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擦得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

  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pào手吵了一架,就把她从pào手手里带走了。那个pào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大街的圆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个pào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pào手,pào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pào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⑿驶向雷米利希萨,兜了一圈,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耸,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垫个枕头,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she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君士坦丁堡动身到安纳托利亚⒀去,后来他回忆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那里的人们种植罂粟花提炼鸦片,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仿佛都不对似的——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懂,大pào都打到部队里去了,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象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làng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在波làng般地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里斯坦·采拉⒁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坦·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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