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拖着辫子的国文教员,正在唾沫四溅地评讲李劼人(1891—1962)同学的作文:“什么‘其人虽死血犹香’,简直狗屁不通,迹近胡闹!”……啊,又是舔血的恶蝇嗡嗡营营……在一排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在一片血肉模糊的世界中,郭开贞好象看见了母亲那双悲痛的泪眼,他那一手豪放的“苏草”在李劼人的作文本上飞舞,从顶批到后赞,无数赞词汇成一个“妙”字……一双双颤抖的手,暗暗传递着这本珍贵的作文本:一只只遒劲的手在挥毫疾书,《陋室铭》,《获麟解》,《满江红》……一个个别致的标题,一篇篇热情的颂词,一双双激动的眼睛,李劼人绷得紧紧的面皮终于绽开了笑容,郭开贞以挑战的眼光睥睨着沫星横飞的教员。
辛亥革命前的大小事变,就这样把中国人民反对帝国主义和清王朝的运动推向了新阶段,斗争已经脱离君主立宪派和平请愿的轨道,而走上了武装起义的途径。这一番风风雨雨的战斗洗礼,也唤醒了郭开贞革命民主主义的意识。随着武昌起义的爆发,各省纷纷响应,相继宣布独立,这更使这位年轻人欣喜若狂。
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夜,分设中学的学生们等不及第二天宣布四川独立,就先在自己的头上“革”起“命”来,刚剪下的一条条发辫如死蛇般躺在屋角,郭开贞高昂着“解放了的”脑袋在微笑。次日凌晨,激动得通宵未眠的开贞,又与同学们簇拥着走进校长室,不胜其惊惶的都静阶监督,他的养尊处优惯了的辫子,最后也不得不挨上两剪刀。晨曦微露,在“革命成功万岁”的欢呼声中,象征清廷统治的大huáng龙旗蔫蔫地降了下来。不久,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中华民国诞生了,谁也阻挡不住历史前进的车轮。
绝代豪华富贵身,艳色娇姿自可人。
花国于今非帝制,花王名号应图新。
废除了帝制,还必须追求民主与共和。郭开贞的这首题为《咏牡丹》的七绝,既是历史的记录,又是理想的赞歌。
革命的年,喜庆的年,这在许多人家贴的chūn联上也反映了出来,平常用惯了的“莺啼燕语”已经远远不能适应,需要增添令人耳目一新的内容。开贞于年底回家度年假,就曾应乡亲们之请,撰写了三四十副这样的联语:
故国同chūn色归来,直欲砚池溟渤笔昆仑,
裁天样大旗横书汉字;
民权如海cháobào发,何难郡县欧非城美澳,
把地球员幅竟入版图。
革命后的沙湾确实气象一新,一二百户人家居然也联合倡办了保卫团“观字营”,以维持地方治安,保卫胜利果实。郭开贞的么叔是这支队伍的参谋,开贞自己则充当了文牍,起草招兵买马的檄文这类事都由他负责。队伍虽小,只有一二百人、八十来支后膛枪,可是影响却很大,周围四五十里的劳苦大众都赶来请求为他们申冤报仇。开贞曾参加过捕杀恶霸杨朗生的战斗,当他看到受尽杨家剥削的农民也赶来助战时,更认识到这场斗争的重要意义。事隔三四十年之后,他还念念不忘保卫团的活动,并给予高度评价:“虽然说不上人民翻身,但把革命推进到了最基底层,倒是毫无夸张的事实。”①可是好景不长,人们寄予很大希望的南京临时政府,竟与北洋军阀袁世凯妥协,辛亥革命只赢得清廷逊位,换上了中华民国的空招牌而已,一切封建政权和制度都毫无实质性的变更,旧势力在卷土重来。郭开贞自己就有深切的体会:“于是乎我们在家乡闹过的那一幕便成为悲喜剧了。我们自己被人告发,官司足足打了两年,打到省的阶段,才靠人事关系,和平了结了。”②辛亥革命究竟给广大人民群众留下了什么呢?至此,郭开贞不得不感叹道:
兔走鸟飞又一年,武昌旧事已如烟。
眈眈群虎犹环视,岌岌醒狮尚倒悬。
覆车具在宁仍蹈,殷鉴犹悬敢受欺?
伤心国势漂摇甚,中流砥柱仗阿谁!③
--------
①《辛亥革命的教训》,1948年10月10日《华商报》。
②《辛亥革命的教训》,1948年10月10日《华商报》。
③《感时》,见《郭沫若少年诗稿》。
由怀疑到失望,有时不免怅惘,然而并不颓唐,为了“练就坚铁心,灼热终不冷”,他“夜舞剑光挥雪白,时期颈血染沙殷”。
这期间,郭开贞心头的负担真够沉重的了,不幸的婚事竟又伴着伤心的国事而来。一九一二年农历正月十五,他奉父母之命与张琼华(1890年7月—1980年6月)结婚。chuīchuī打打的热闹场面恰恰同他昏昏蒙蒙的痛苦内心成对比。宾客散后他不进dòng房,而全靠一本《庄子》陪伴他在厢房里度过了花烛夜。第二天“回门”,又是靠一部古版《文选》消磨了时光。第五天就结束了这“结婚受难记”,不过终究还是“自行破坏”了“童贞”①,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便gān脆乘船回成都府中学堂(由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并入)去了。人虽然是从此跟她分开了,但这个一生“囚禁”在孤寂“dòng房”中的女人,不能不说是他一生的一块心病,以后每当提起这件事,他总觉得有难言的苦衷,说:“我的一生如果有应该要忏悔的事,这要算是最重大的一件。”②
--------
①《三叶集》第42页,亚东图书馆1923年9月版。
②《少年时代·黑猫》
不久即面临中学毕业,人生的道路应当怎样走下去?已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长兄,曾一再劝他进法政学堂,出于对宦途的鄙屑,他毅然拒绝了。在他的心目中,有志救国的人仍需倾向于实业,而要倾向于实业就不能不注重数理,因此他考进了成都高等学堂理科。矛盾的是,“应该注重的数学有点畏难,心想轻视的文学却爱来引诱”。当他就原文读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THE ARROW AND THE SONG》(即《箭与歌》),便感觉着有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好象“悟到了诗歌的真实的jīng神”,从而孕育了“诗的觉醒”,但很快被轻视文学的念头所扼杀。
“肃杀金风犹未起,嗟哉时局令心寒。”昨天嗜血成性的万恶的军阀,今天居然成了三民主义的忠实的信徒,这班人登台,当然只能扮演“上皇帝”的角色,在他们的背后同样潜伏着杀机。郭开贞“如今就好象囚在了群峭环绕的峡中”,他要走出夔门,到别处去闯dàng。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考取了天津陆军军医学校,他的怀抱里终又鼓dàng着chūn风,择日启程北上,孙中山举兵讨袁的“二次革命”的pào声,似乎成了欢送他的礼pào。
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一只稚嫩的雏鹰正用力鼓动着翅膀飞出夔门。长江为离去的游子撒下了迷蒙的愁雨,而年轻的郭开贞却不知道什么是离别的惆怅,他是一枝弦上的箭,向往着穿越沙场大显身手。险恶的暗礁、漩涡凶狠地窥视着,陡峭的岩壁飞快地后撤着,前面不知去向,后面不见来程。是的,人活着就必须做那“大江东去”,làng也淘不尽的“千古风流人物”,做航道上坚qiáng有力的舵手,驾着轻舟闯过千道峡、万重山,即使有朝一日投身江河,也不是弱者去寻找憩息的归宿,而依旧将美髯皙肤、峨冠博带,骑着白龙去神游亲爱的祖国。苏轼,李白,屈原,正陪同着我们未来的新诗人遨游长江。在青年郭开贞的梦中,虽然也会出现险隘的峡谷,低沉的云层,咆哮的河道,狂怒的山雨,但爱好梦幻的他,更常常憧憬那能容纳一切洪波巨涛的长江。远走高飞吧,“海棠香国”的骄子!在人生的长河中,你会成为一个搏击风làng的qiáng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