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第二章 初渡瀛洲
第二章 初渡瀛洲
四
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六日,郭开贞到达天津。一路上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轮船、乘火车,饱览垒垒高山、漠漠平林、滚滚长江、滔滔huáng河的风光,似乎不无新奇之感,但给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却是北国的萧条和凄凉。大概时令的jiāo冬更助长了青年人的伤感吧,耳闻火车“呜——呜——”的鸣叫声,他觉得这是黑色巨龙“驮着满载的骷髅在铁轨上痛哭”,好象是一曲古代文化摇篮的葬歌。由于当时尚未存心学医,同时去军医学校参加复试后又感到不满,所以他没有等到揭晓,就往北京投奔正在做川边经略使驻京代表的长兄去了。北京之行,成了郭开贞“一生的第二个转扭点”①,因为在这里,由大哥橙坞决定托友人张次瑜带他去日本留学。“久欲奋飞万里游,茫茫大愿总难售。”②他未曾料到如此好事竟成于一旦,真是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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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学生时代·我的学生时代》
②《寄先夫愚》,见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10月版《郭沫若少年诗稿》。
十二月二十八日晚,在昏暗的北京站月台上,开贞深情地望着大哥黯然失色的脸,彼此相对无言,他心里在暗暗发誓:“我此去如于半年之内考不上官费学校,我要跳进东海里去淹死,我没有面目再和大哥见面。”
列车沿着京奉铁路穿过山海关,开贞目睹盘绕万山的高峻城垒,想起明末经略使诸公坚守关隘的英雄气概,实在叹服古人志节和才力之伟大。而今“天下第一关”关门大开,帝国主义qiáng盗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怎不叫人担忧和心寒?到了奉天(今沈阳),他们改搭安奉铁路的日本火车,一下子更好象跨入另一个国度,因为安奉铁路沿线广阔的土地早已“租借”给日本,一切全由人家摆布。车过安东(今丹东),向这不是国境的“国境”告别,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愿我学归来,仍见国旗鲜。”①可是祖国的命运、个人的前途,倒好象安奉铁路上的两股轨道,是通向苦难的深渊,还是驰往幸福的彼岸呢?开贞陷入了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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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代友人答舅氏劝阻留学之作》,见《郭沫若少年诗稿》。
从朝鲜渡海登临瀛洲,已是一九一四年初。开贞对这块陌生的国土,处处感到新奇和狐疑。在码头上,他曾误把满街的木屐声当作杂沓的马蹄声,想来不禁失笑。他暂时寄居于东京郊区小石川大冢,一面入神田日本语学校补习日语,一面突击基础科学知识,全身心都扑在学业上的郭开贞,青chūn的活力有了发挥的正当场所,因此连往昔苦闷期间引以为友的烟酒都戒绝了,这可以说是他“一生之中最勤勉的一段时期”。一九一四年二月十二日,他在给父母亲的信中说:
不苦不勤,不能成业。男前在国中,毫未尝尝辛苦,致怠惰成性,几有不可救药之概;男自今以后,当痛自刷新,力求实际学业成就,虽苦犹甘,……所矢志盟心日夕自励者也。①
功夫毕竟不负有心人,经过五个月的勤苦学习,郭开贞在日本语学校顺利结业,并于七月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预备班,名列第七。凭他的天资和努力,在我国留日学生中创造了一个神速考取官费的奇迹。那时的留日学生,规定必须先入高等学校读一年预科,再读三年本科,然后才能升入大学。至于此时开贞之所以“立志学医,无复他顾”,那是因为他意识到“医学一道,近日颇为重要”②,将来学成归国,“做一个跑道医生,背着药囊,走遍全国的乡村,专门替贫苦的人们作义务的治疗”③,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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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樱花书简》第13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8月版。
②《樱花书简》第33页。
③《沸羹集·赞天地之化育》
有了官费,欣喜之余,便与同乡、高年级学生吴鹿苹等人相约,同往房州海岸避暑。房州的镜浦常常风平làng静,开贞畅游于异国的海水中,每每觉得仿佛在家乡的茶溪里凫水。有时独自一人赤身luǒ体躺在沙滩上,一边静听细诉大海身世的cháo声,一边观赏对岸从云端里探出头来的富士山,免不了由它的秀姿联想到峨眉山的倩影。他被大海迷住了,只要一看见海水的跃动,激情就会波逐làng涌。其实这时他还不怎么会游泳,可是他一点也不惧怕大海,大海的波涛在他看来就象母亲的胸膛,因此居然有一天,他一个人向大海深处游去,差点儿淹死,幸亏被一位好心的日本人救上岸来,并送回寓所。他似乎深信“母亲”绝不会淹死她的儿子,不过他心里仍然十分感谢那位救他的日本人。想想自己来到这个岛国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是碰到的象这样对中国留学生表示友好的日本人并不少。当然,也有一些异样的日本人,他们不无恶意地叫中国留学生为“支那人”,当他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说“那”字的时候又要存心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听起来真令人反感。
海边生活煞是新鲜、舒畅,然而也更容易牵动情思,生发遐想。清晨在海滨散步,有时会从远方朦胧的海雾中发现一座座黑色的山头,这就是夜来停泊的军舰。而此时此地在开贞的眼中,房州海岸却与渤海湾复合了,他好象又看到了日本陈兵祖国东大门的情景,胸中迸发的爱国反日情绪忽而凝结为如下的诗篇:
飞来何处峰海上布艨艟
地形同渤海心事系辽东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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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自然底追怀》,1934年3月4日《时事新报·星期学灯》第70期。
为了集中jīng力准备“习一技,长一艺”,藉以“报效国家”①,开贞不得不暂时遏制着如cháo水般涌出的诗情。他觉得一切必须有利于当前的学习。鉴于大冢离校太远,他特地与吴鹿苹等人在本乡区真砂町合租了一间房子,集体开伙,生活极为简朴。在一高医科预备班,他仍把重点放在攻读日语上,同时对于其他各科亦不偏废,因此不但很快就能用日语会话和作文,而且连向来感到棘手的数学,这时也已冠于全班之首。同学们称赞他聪颖好学,戏呼之为“郭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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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樱花书简》第97页。
“大头大头,落雨不愁,……”入冬以后,每当同学们在教室里围炉谈天之际,总有人喜欢摸摸他的头顶跟他开玩笑。其实开贞何尝不愁,东京郊区的冬天并不好过,天寒雨多风沙猛,冻得他把已小缩得不能扣结的卫生衣都绷上了身。不过这还好熬,最难受的是听见那些“水旱灾异频繁”、“袁世凯加紧复活帝制”、“中日jiāo涉险恶”之类的新闻。一九一五年一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以支持袁世凯(1859—1916)复辟帝制为条件,提出了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和抗议。为了qiáng迫北洋军阀政府无条件接受条款,五月七日日本竟然下了最后通牒,限于二十四小时内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