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山城,夜空碧蓝如洗,重重迭迭的万家灯火与密密匝匝的灿烂群星jiāo相辉映,沫若时常为之出神。他站在高坡上,目光随着迤逦远去的灯火,好象看到了北国弟兄们矫健的身影,唉!何必陷身反动堡垒活受罪,真想驱车北上显身手,正是:
比来人怕夕阳殷,月黑仍令梦不闲。
探照横空灯影乱,烧夷遍地弹痕斑。
相煎萁豆何犹急?已化沙虫敢后艰?
朔郡健儿身手好,驱车我欲出潼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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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汐集·有感》
然而,在国民党愈益积极反共的当时,沫若的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他只能翘首北望,却奋飞不得,为此他对立群浩叹道:“此乃无望之望也!”
由于张家花园寓所被炸,六月底沫若只得挈妇将雏暂时移居赖家桥三塘院子。乡下毕竟比城里闲适,三厅图书馆薄有储藏,正好可以多多抽些时间来阅读,有余暇时还可从事写作。三年来由于事务繁忙,致使脑子里的田园太荒芜了,到底还是读书要紧。韩退之云“业jīng于勤,荒于嬉”,这对于文艺家不失为最有益的箴言。作家最容易犯的毛病是嬉怠,而最必要的是勤勉jīng进,如不坚持读、写、观察、自我批判,就休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自己虽说不上“嬉怠”,但长期以来忙得连读书和创作的时间都没有,还算什么作家呢?这时恰逢成都《西部文艺》主编来信请求为该刊题词,沫若便把这些话写给了他们①,是励人,亦是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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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手迹见1939年9月《西部文艺》创刊号。
三塘院子是一座地主院落,盘山绕道离市区约五十公里。三厅向屋主租了十余间作办公用房,工作人员则散住在邻近的农家,已成为日本人民反战同盟领导人的鹿地亘夫妇亦借寓此地,该同盟总部就设在赖家桥与三塘院子中间。翌年,三厅部分人员集资在三塘院子后面的小丘上,面对金刚坡盖了十余间茅屋,名曰“金刚村”,绿川英子夫妇也住在这里。沫若常常走东家串西家,或作客,或讨论学术问题,偶尔也商量工作。反战同盟的成员大都是从战俘营里挑选出来的,经教育成为反法西斯战士,然后由鹿地亘和三厅人员带领上前线向日本士兵现身说法,鼓动他们起义投诚。在反战同盟战友出征之际,沫若曾亲往总部欢送,并用日语致词,说:“由于各位的勇敢的决意和出色的行动,完全证实你们和我们是全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我们大家受同一脉搏的鼓动,我们大家的血向相同的目标流动,拥护正义,争取真理,在以决死的意志完成作为先驱者的使命的这方面,我们完全是一心同体。”①在三塘院子周围,沫若一家借住的是佃农尹绍荣的两间厢房。两家人相处得非常和睦,有了好菜,沫若夫妇总要请尹家共餐,一再说:“我们是一家,你我称兄弟。”尹家有时做了河水豆花,也少不了请沫若夫妇同吃。尹绍荣的父亲六十大寿,沫若特地送了寿面、寿桃积寿糖,尹家万分感激,连声道谢:“郭厅长对我们这样好,我们不知怎么报答!”沫若慡朗地回答道:“承你们看成我,我是来避难的。”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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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载日本在华反战同盟机关刊物《真理的斗争》1940年10月号,此处引自吕元明的译文,见1982年《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3辑。
②据学文:《郭沫若在赖家桥的生活片断》,《重庆社会科学》1985年第2期。
一九三九年的夏天,山城重庆艰难竭蹶,城里遭轰炸,郊县逢gān旱,金刚坡下铄石流金,农人愁眉苦脸,沫若见了亦愁肠百结。七月初喜降甘霖,持续数日,农人皆大欢喜。沫若望着周围得救了的禾苗,想到今年米价虽不会锐减,但米荒可以不成问题了,他满心希望与苦难的家乡同胞共度这不吉利的流年。
郭沫若传--第十二章 故乡行生辰庆
第十二章 故乡行生辰庆
三十四
沫若回到重庆还不能算真正回到故乡,从渝州到嘉州虽然路程已经很近了,但于戎马倥偬之际一直未及归省。乡下早就来人敦促,而他总觉得自己之所以归国,完全是为了抗战,现在还没有作出什么贡献,哪有心思回去探亲呢。后来听说父亲久已卧病在chuáng,不时处于昏迷状态,他这才下了决心告假两周,带了也在三厅工作的侄儿郭培谦(五哥翊新的儿子,1910—1962),一同乘水上飞机返故乡。
这是一九三九年二月下旬的一天,飞机停在乐山城外的肖公嘴。少年时代的沫若,不是曾在这里听到过凤凰鸣叫吗?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尤其当此“万里关河烽燧绕”的年代,故土已面目全非,哪儿再能追寻凤凰的踪影!反正他也无心领略风光,只想尽快赶回绥山之麓的沙湾老家。然而毕竟是故乡的山山水水,儿时的回忆不想追寻也会触景生情,一路上感慨自然不免油然而生:
依然碌碌一庸才,廿六年后始归来。
何处海棠香讯在?草堂寺内几徘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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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张肩重:《在郭老周围的日子里》,1980年《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8辑。
“海棠香国”的骄子重新回到父老乡亲们的身边,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众人把他推上用方桌临时搭成的讲台上,请他发表演讲,他开口第一句就说:“离别了二十六年的家乡父老兄弟们,我是一个不肖的子孙……”
思子心切的郭朝沛已届八十高龄,卧病以来由沫若的元配夫人张琼华和四姐郭麟贞悉心侍奉。沫若一回到家,立即来到老人病榻前,跪在地上轻声呼唤着爸爸。泪流满面的四姐见父亲迷迷糊糊没有反应,便用拇指和食指比着一个“八”字伸到老人眼前,意思是说“你的八儿回来了”。这一举动可真灵验,老人面对这个“八”字,果然微微张开双眼,缓缓地偏转头看着跪在他身边的人,很吃力地点了一下头。过了片刻,老人启齿即询问孙子、孙女的情况,他哪里知道八儿尚有四子一女被抛置在海外,更难明白媳妇立群不久又将给他增添一个小孙儿。沫若泪眼莹然,想想当年母亲于弥留之际还不断地用微弱的声音呼唤他的rǔ名,再看看面前深切惦念自己的老父,心中好不伤悲。
老人深明大义,三月九日正逢他的诞辰,沫若与家人本来准备为他做寿,他却以国难期间不令铺张为口实,阻止了儿孙们的孝行。他喜欢大家围坐在病榻前,听八儿谈抗日救国的事。沫若说:“有人以为日寇qiáng大,来势凶猛,其实,只要我们全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团结抗战,前赴后继,最后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的。现在抗战已经一年多了,日寇当初扬言三个月内dàng平中国的狂妄叫嚣,不是破产了吗?”他见父亲连连颔首,便进一步解释了要郭培谦参加三厅工作的道理,说:“你的儿子为抗日尽力,你的孙子也要为抗日尽力,这也叫前赴后继嘛。”老人的脸上展现出慈祥的笑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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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笔者1982年11月16日访问魏蓉芳(郭培谦的夫人)谈话记录。
“少小离家老大回”,与家人重新团聚多么快慰。兄弟姐妹,还有众多的小字辈,济济一堂,情谊怡怡。五哥翊新和元弟翊昌喜绘水墨画赠人,沫若则忙着为他们题诗写跋。五哥给侄女珩瑛画了一幅荷花,沫若题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