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传_龚济民+方仁念【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龚济民+方仁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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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臧云远:《从天官府到赖家桥》,《群众论丛》1980年第2期。

  十月中旬以后,沫若的注意力专门集中到了韩非子身上。《韩非子》篇目窜杂,翻来复去不知读了多少遍,可确定为韩非本人的作品,又都是法西斯式的理论,愈读愈不愉快。沫若在十三日日记中写着:

  心境颇寂寞,不愉快,勉qiáng读《韩非子》,除《解老》、《喻老》之外,大率全部温习了一遍,其中确有不能一致之处,不知系韩非前后不同之主张,抑系他人文字有所窜入。确为窜入者如首篇《初见秦》即毫无疑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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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十批判书〉后记》。

  如果一一考证各篇的真伪,必然成为枯燥无味的学究式的流水账,诗人的气质和兴趣根本不容许他写那样的文章。再这样僵持下去,日子太不好过了,他想摆脱寂寞、不愉快的心情,索性走出书斋去访友。

  十七日上午,沫若约杜国庠同往金刚坡下访傅抱石。于四围稠密的竹丛中觅得了画家的住处,乃一古朴农舍,饶有幽趣。抱石展示所作画多幅,并将往年在东京由沫若主催举办个展的照片也拿了出来。十年前的往事又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沫若觉得抱石的作品已经进步得惊人,遗憾的是他的经济生活却丝毫也没有改善。我们中国人的嗜好颇有点奇怪,画一定要古画才值钱,人一定要死人才贵重,象傅抱石这样多才多艺的当代艺术家,却一点也得不到重视,沫若心中好不纳闷、不平,他愿意向有购买力的社会人士多多推荐抱石的画。抱石挑了一幅《桐yīn读画》赠送给他。这是一幅长条,七株大梧桐树参差挺立,前面一条小溪,溪中有桥,桥上有一扶杖者,向桐yīn中的人家走去。家中轩豁,有四人正展观画卷。其上仿佛书斋,有童子一人抱画而入。屋后山势壮拔,有瀑布下泻。桐树之间,补以绿竹。图中白地甚少,但一望空阔,气势苍沛。沫若觉得在这幅画上享有任何人所不能得到的画外的情味。

  寒露过后天气渐渐冷了起来,立群第四次分娩在即,因而不到十月底,沫若就带着四篇文章的手稿和那幅《桐yīn读画》图,护着立群急匆匆进城了。至于中途抛了锚的《韩非子的批判》,一直拖到chūn节之前才写完。在此前后,一次偶然从友人处得见清初禁书《剿闯小史》的古抄本,其中所记李自成、李岩等明末农民起义领袖的事迹,引人遐想,发人深思,沫若的史剧创作欲因而又冲动起来,一度想结束古史研究,而把李岩与红娘子搬上舞台。可是不断面世的同行们的新史学论著,却有意无意地在向他挑战,以前主张周代是封建制的朋友现在依然故我,对于沫若的见解似乎采取了抹煞的态度。尤其是《墨子的思想》发表之后,几乎在史学界普遍地受到非难。沫若不甘寂寞,不平则起,他感到有一番总清算、总答复的必要。结果史剧没有写成,反而坚定了他彻底整理古代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心向。

  为了专心致志于写作,一九四四年沫若挈妇将雏提前于五月底搬到了赖家桥。乡居的宁静有利于读书和思考。回想自己关于秦以前的古代社会的研究,前后已经费了十五年工夫,著述不可谓不丰硕,然而到底有多少可取之处,又有哪些谬误,实在应当以今天的水准重新加以审查和评断。他足足酝酿了一个月,才着手写《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文章一开头,他坦然表示:

  我首先要谴责自己,我在一九二○年发表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那一本书,虽然博得了很多的读者,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因此关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许多新的混乱。这个责任,现在由我自己来清算,我想是应该的。也是颇合时宜的。

  此次研究得到的新收获,主要是肯定了井田制,并阐明它是如何转化为庄园制的,同时论证了工商业的发展和农业的蜕变有平行的现象,追溯了士民阶层的分化,还考定《考工记》系chūn秋时代齐国的官书。没想到不久之后,沫若根据这篇文章的内容,应重庆市十八梯回教礼拜堂举办的回教经学讲习班和中国留学土耳其军校学生土文补习班之邀,讲授《中国古代史》,“学生听之均有所动”,因而受到军统局渝特区的秘密监视。该机关唆使特务搜集情报,称郭沫若为“左倾文化人”,所讲内容系“偏激之观点”,并诬蔑刊载他文章的《群众》杂志为“jian伪刊物”。然而,杜国庠读了《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的原稿,觉得沫若既检点了得失,又有了新的建树,确实可喜可贺,特赠七绝四首,赞誉他“井田新说自汪洋”,“批判依然是拓荒”。

  要真正得到朋辈的承认和慰勉,一则需修正自己的错误观点,但也不是随便改变自己的看法;二则要勇于拓荒,辛勤耕耘。当沫若进一步从孔墨对立的关系中考察了他们的基本立场之后,得到了这样的结论:孔子是站在代表人民利益的方面,扶助私门,顺应当时社会变革的cháo流,而墨子恰恰相反,是肯定传统的鬼神,站在同情公室的立场上,维护腐败了的奴隶生产制度。这里,他不但依然反对墨子,而且愈加赞扬孔子,岂不更令人瞠惑?沫若可绝不畏葸不前,他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客观研讨的能事,掌握了确凿的根据,真理总是愈辩愈明的。因此,他毫不迟疑地向大家端出了又一篇锋芒毕露的论文《孔墨的批判》。

  灯下不断耕耘,时有新的发现。八月十九日沫若读《管子》,忽悟《心术》、《白心》、《内业》诸篇与《庄子·天下篇》宋钘、尹文之学说颇为接近,便作比较研究,愈觉如影随形,若合符契。无意之间得此发现,大快于心。宋钘和尹文都是齐国稷下学士,在先秦诸子中应该算是重要的一派,它的主要动向在于调和儒、墨,可以说是战国时代的道家学派的前驱。有了这一发现,就好象重新找到了一节脱了节的连环扣一样,道家本身的发展,以及它和儒、墨两派间的相互关系,由此求得了他们的条贯。沫若信手拈得这一新课题,不仅写了《宋钘尹文遗著考》,而且为撰述《稷下huáng老学派的批判》创造了条件。

  接着又写《庄子的批判》、《荀子的批判》。《庄子》原是沫若幼年时代爱读的一本书,其中好多篇至今犹能背诵;荀子其人其事沫若本来就不喜欢,在《〈先秦学说述林〉后叙》里早就说过他的坏话。可是轻率地诬枉古人与无端地偏爱古人一样,都不是一个学者应有的科学态度。沫若要求自己批评古人必须如同法官断狱一样,一定要十分周详。法官判决是非依据的是法律,沫若评断善恶依据的是道理,即以人民为本位的思想。荀子虽然已经逐渐离开了这种以人民为本位的思想,但是他还没有达到后代儒者那样下流无耻的地步,这就是沫若对他所作的实事求是的评价。

  别看沫若成天价在故纸堆里出没,尽与这样那样的古人打jiāo道,可他一刻也没忘掉纷繁复杂的现实斗争。国事纷扰不宁,日寇发动了中原大攻势,从河南一直打到广西,妄图打通大陆jiāo通线的计划快要得逞,衡阳国民党守军将领投降日寇后,桂林、柳州又相继沦陷,贵阳也已告急。沫若喟叹之声如蜩如螗,忧乱之心如沸如羹。时局维艰,似乎不能容许他再有余暇继续从事学术研究,手头的文稿该告一段落了。他很想赶写《名辩思cháo的批判》,然而只开了个头,终因时间难以为济而不得不往后延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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