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以来不知不觉六个月了,白果树的叶子已被寒风扫得零零落落,树下的白果却铺满一地。沫若半年笔耕收获不算少,加上去年同期的劳绩,可以编成两个集子了。后于一九四五年先后出版的《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其中大多数文章就都是这两年来在白果树下完稿的。沫若真想将来能有机会将这两个集子合印成一部,题名《白果树下书》,那多别致!
四十一
一九四四年是朱明王朝灭亡三百周年,也是李自成领导农民起义胜利三百周年,恰好又逢甲申,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华日报》和《群众》周刊,都准备辟专栏发表纪念文章。一月十五日,编辑于怀等人来天官府四号与沫若共商此事,即定下撰稿人名单,沫若当仁不让,另外还想发信约请“明史泰斗”柳亚子“开pào”。
为了搜罗有关史料,沫若到处向友人商借、求索。在参考书匮乏的情况下,他以《明史》和《明季北略》为依据,还涉猎《明亡述略》、《剿闯小史》、《烈皇小识》等多种书籍,反复研读,再三思考,直到成竹在胸,方始动笔。这篇题为《甲申三百年祭》的纪念文字,写来可谓呕心沥血。沫若紧紧抓住一代波澜壮阔的阶级斗争和农民革命运动,从鲜明的对比中揭示了朱明王朝的必然灭亡,和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兴起的根本原因,深刻地总结了这支革命队伍最终失败的沉痛教训。他好象含着泪在跟李自成促膝谈心:
假使初进北京时,自成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了军纪,对于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的便入了关。又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独当一面,把农民解放的战斗转化而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假使形成了那样的局势,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也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自成陷于绝地。假使免掉了这些错误,在种族方面岂不也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间为清朝所宰治的命运了吗?就这样,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
从三百年后的今天来观照这场大悲剧,民族的遗恨幸已消除,而当事者的功罪还须明白判断。因而沫若毫不留情地指出:“从民族的立场上来说,崇祯帝和牛金星所犯的过失最大,他们都可以说是两位民族的罪人。”
《甲申三百年祭》于三月十日脱稿,改完送请董必武审阅后,即于十九日在《新华日报》上刊出,连载四日。国民党方面很快有人出来gān预,指责这篇文章“影she当局”,“为匪张目”。二十四日,《中央日报》专门发表了一篇题为《纠正一种思想》的社论,诬蔑沫若在文章中“鼓chuī战败主义和亡国思想”,表示不能“听甚谬种流传”,而要“共同纠正这一思想,毫不姑息。毫不放松”。朋友们纷纷写信或登门,对沫若表示支持,同时为他愤愤不平,他理直气壮地说:“我郭沫若就是要为‘匪’张目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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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徐敏:《学者·诗人·战士》,《百花洲》1981年第3期友一一修书致函,感谢他们的鼓励和鞭策。
远在边区的毛泽东读了《甲申三百年祭》,立即给予热情的肯定。四月十二日,他在延安高级gān部会议上作的《学习和时局》的报告中,特别说明“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同月十八、十九日,延安《解放日报》全文转载了沫若的文章,并加编者按,对以《中央日报》为首发起的“围剿”进行了反击,说“蚍蜉撼大树,只是增加了郭先生的文章的历史价值而已”。随即将该文作为整风文件,供党内学习。六月七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和军委总政治部在印发此书时发出联合通知,qiáng调这部著作“对我们的重大意义,就是要我们全党,首先是高级领导同志,无论遇到何种有利形势与实际胜利,无论自己如何功在党国,德高望重,必须永远保持清醒的学习态度,万万不可冲昏头脑,忘其所以,重蹈李自成的覆辙”。不久,林伯渠从延安来到重庆,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沫若。八月下旬,沫若又收到了周恩来从延安托专人带来的《屈原》和《甲申三百年祭》的单行本。他一面回味领袖含义深长的话语,一面摩挲边区人民用淡蓝色马兰纸印的《甲申三百年祭》,心中充满了阳光,既感觉欣慰,又受到了鼓舞:自己的文章符合党和人民的需要,这可是最大的荣耀。当天晚上,他就给毛泽东、周恩来以及其他许多在延安的朋在此期间,与林伯渠同道来山城的何其芳(1912—1977)和刘白羽,他们负有向大后方进步文化界人士详细传达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任务。按照周恩来的嘱咐,他们先征求了沫若的意见,然后第二天即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天官府四号正式召开座谈会,由沫若出面主持,请何其芳和刘白羽讲话。刘白羽先说:“毛主席的讲话,根本是两点,一点是文艺为谁服务的问题,另一点是怎样服务的问题……”他把讲话内容概括地讲了一遍,接着由何其芳介绍了延安文艺界讨论讲话的情况。沫若始终把手裹在耳朵背后,以此助听,生怕遗漏了什么。他的脸上时时流露出惊奇的深思和喜悦的笑容,尤其对毛泽东关于文艺工作者必须到工农兵中去的这一论断,更加击节赞赏,表示无条件拥护《讲话》jīng神,一定要坚决贯彻执行。那天,于立群特意用周恩来托人从延安捎来的小米和红枣,煮了一大锅稠稠的粥招待大家,每人一碗,huáng澄澄、红艳艳、热呼呼、香喷喷、甜蜜蜜……。沫若与朋友们一面吃,一面回味何、刘二人的讲话内容,好象自己也到了延安一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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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刘白羽:《雷电颂》,《人民文学》1978年第7期;臧云远:《在重庆学习毛主席〈讲话〉》,见重庆出版社1983年8月版《作家在重庆》。
时令已是冬天,可是冬天里也有chūn天。十一月十一日晚,沫若在天官府七号设宴为刚从桂林抵渝的柳亚子洗尘,适逢周恩来由延安飞回重庆,他亦赶来参加。出席的尚有王若飞和他的舅父huáng齐生(1879—1946)以及沈钧儒等人。席间恩来畅谈延安近况,件件消息振奋人心,宾主兴奋得又痛哭,又狂欢,饭后还到对面四号沫若家里去唱秧歌、扭秧歌舞,从来不跳舞的沫若也跟着恩来扭起了秧歌,小小“蜗庐”chūn意盎然。①沫若有诗记其事:
顿觉蜗庐海样宽,松苍柏翠傲冬寒。
诗盟南社珠盘在,澜挽横流砥柱看。
秉炬人归从北地,投簪我欲溺儒冠。
光明今夕天官府,舞罢秧歌醉拍栏。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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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地玄huáng·民主运动中的二三事》
②《汐集·双十一》
更使沫若喜出望外的是,十二月间收到了毛泽东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亲笔复信,其中写道:
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
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倘能经过大手笔写一篇太平军经验,会是很有益的;但不敢作正式提议,恐怕太累你。最近看了《反正前后》,和我那时在湖南经历的,几乎一模一样,不成熟的资产阶级革命,那样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此次抗日战争,应该是成熟了的罢,国际条件是很好的,国内靠我们努力。我虽兢兢业业,生怕出岔子;但说不定岔子从什么地方跑来;你看到了什么错误缺点,希望随时示知。你的史论、史剧有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jīng神决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