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上仰望霍佐敏峰,它依然充满力量,红褐色的顶峰高耸入云,我捡起那把铁铲,小心翼翼地择路而上,一边往桶里盛放新鲜洁净的白雪,一边填满某个很深的新雪dòng里胡萝卜和卷心菜之间的空隙。我回来了,把桶里的雪倒在锡盆里,在灰土飞扬的地板上泼了点儿水。我拿着那个桶,像日本老女人似的往下走,穿过美丽的石南草地,给壁炉拾点木柴。
这一刻,全世界都是星期六的下午。”
从印象派诗人和画家们开始,到凯鲁亚克那拨人了结,在不到100年的时间,生活曾经可以是伟大的。如今,生活可以是渺小的。将来呢?渺小亦未必可得吧。“完全没有人知道,除了自己在可悲的趋向衰老以外,还将有何遭遇。”
@在细碎的历史中飞行
只是在最近几年,我们这一代群才开始认识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事情没有道理。在此之前,尽管黑格尔所说的“存在即合理”相当流行,其实在心底处,大家却都不愿予以承认。彼时市场经济的力量改变了中国,但还没有撼动我们的人生观。
我记得1998年5月,上海的绍兴路上的瀚园书店里有一条很狭窄的天窗。中午时分,阳光在那里流淌下来,介乎明媚和灿烂之间,唱机里突然传出《今夜无人入眠》。那是我一生中很多个奇妙的瞬间中的一个。由于阳光和安静的关系,那首歌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格外不一样。或者说,它呈现出了本来面貌。我继续喝着红茶,观察书店里的那些招待,也观望窗外的市井生活。我觉得一切都可以停顿了。
可是时间并没有停顿,仍旧把我们冲刷向前。
飞行也可以带来类似但次一等的心旷神怡。作为一个飞行迷,每坐一次飞机我就会真心诚意地高兴一番。刚到机场,我就开始开心了,非要在那些昂贵的机场餐厅里花掉不少钱不可。等到上了飞机,看到浅米色的内舱gān净柔和,一排排座位像幼稚园的小板凳一样纯洁无邪,空姐跟女朋友一样亲切可人,还知道将有一份简装的点心或者锡纸包裹的热米饭可吃,我就心情愉快,要chuī口哨了。
当飞机浮游在9000米的平流层中,雪白的云层在脚下滚动变换,我们会享受到内心的安静。即便手持打折机票,你仍旧可以不打折地观赏灿烂阳光,它是如此空dàngdàng,茫茫一片,悬挂到无际可寻之处。
我觉得飞行的乐趣就在于此,你可以远离现实世界,享受举世安息、宇宙悄然的几个小时。若说这是某种逃避,那么它的好处就是可以一再重复。像打《罗马复兴》一样,要是你的国土被敌人占领了,那么领着几个农民跑吧,跑到偏僻处,一面等待敌人的双头马们赶来的可怕时刻,一面听听鸟叫。
当我们还是理想主义者时,因为那时光不停地消逝,我们会感觉自己是庞大牢房中的囚徒。那时我们还有少年时代的忧郁面容,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可笑的徒劳。可是在经济学作为解读世界的一种方式被人们普遍接受的时代,有关内心的一切冲突,就忽然之间变得平淡了。
我想这不是我的故事,也不是我和我的同代人的故事,甚至不是一个有关年龄的故事。我相信这就是中国的历史进程。21世纪,受到时代的价值观的影响,各种年龄的中国人,像夏天的芒果一样,无论大小,一起成熟起来。时代的水流漫过了每一只筏子,浸湿了我们的脚,而大雨迟早要来。
【第五部分】
@墙角见吧,无尾犬
上大学时,我读过《献给艾斯美——既有爱情又有凄楚》,里面那个叫艾斯美的小姑娘就像冻雨之夜的火苗。我也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讲的是一个永远的正太的故事。毕业后我读了《九故事》,关于形式感,这就叫珠玉在前吧。后来我又读了《弗兰妮和祖伊》,最初觉得我自己挺像祖伊,等弗兰妮的戏份够多了之后,我发现我更像弗兰妮。塞林格笔下的人物总是聪明的、孤僻的和非常有礼貌的,哪怕满嘴“他妈的”和“混账”的霍尔顿,也是个礼貌的孩子。
我觉得这其实带点儿高能孤独症的趋向。我就想,看来有一天我也可以写一本这个类型的小说。
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别的孩子在街上乱跑,看到了我姥姥,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跟她很有感情,可是我看到了她,心里很想跟她亲近,行动却南辕北辙,一言不发就走掉了。我姥姥就很伤心,我也很伤心,理由是一样的:这孩子,姥姥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连人都不叫呢?
这是我的童年生活的缩影。我恐惧于跟人打jiāo道,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懂扑到亲人的怀里去讨人喜欢。我深知这一切都是平常的,可在行动上却无比困难。我总是一个人玩,可以整天都不开口。我还特别容易羞愧。像别的小孩一样耍个把戏,逗人一乐,我觉得不好意思。直到现在,在KTV里看到有人表情生动得过分地唱歌,我都会挪开眼神,因为我会设想我是他,然后就甚为羞愧。我很是悲哀地想,我这辈子大概是gān不成性骚扰之类的有趣的事了,因为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塞林格小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但我猜,他笔下的人物幼时大致如此。
这种人长大了,就会跟人多有纷争,跟亲近的人相处也有困难。有一回,我只好向女朋友解释说,有一只狗,总跟别的狗打架,因为它没有尾巴,别的狗们见了面都摇尾巴,意思是,我们友好相处吧!它见了别的狗,心里也想着,Nice to meet you!可是它没有尾巴可摇,别的狗就咬它,它也只好咬回去。我就是这只无尾狗,你觉得我不友好,可是你不知道我因此活得好辛苦啊。
你知道,女人嘛,听了这个故事就感动得泪水涟涟,要把我抱在怀里安慰一番。我自然暗自得意,我小时候固然是一条无尾犬,可如今这么会编瞎话,可见已经有了好大的一条尾巴。
其实对我这样的人,通常的要求都是可以的,但是对塞林格这样的人,就不可以常理度之。我看过《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有个年轻女孩去找老年的塞林格,跟他上chuáng,然后写书说他如何对她不好。还有个年轻姑娘去找老年毕加索,跟他上chuáng,然后也写了一本类似的书。我就想,你们还想怎么样呢?想得到这样的人的爱真是痴心妄想,他们的爱不敷自己使用。
艾斯美是谁?菲苾是谁?弗兰妮又是谁?我看都是塞林格自己的某个部分。这不是文学考证,但是我很有把握。小时候我深以自己没有锡兵为憾,可是我有塑料兵,我就把它们摆成一排,前进、卧倒、she击,敌人的坦克来了,它们从容赴死,我就潸然泪下。这些塑料兵是谁?每一个都是我自己。我上过战场上吗?没有。塞林格见过他那个级别的美与温柔吗?我看也没有。
也许你会说,你这都是拿你自己来猜测塞林格,你算哪根葱?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有那么一块葱田,上面长了大葱,就是塞林格,也长了小葱,就是我。我没长那么大,不能包饺子,是我的错。可是你说我不是葱,就只能怪自己太不晓事,难道你是茄子,别人就都得是个茄子吗?
J.D.塞林格前几天死了。生的孤独是吉光片羽,死的孤独却将永恒。《麦田里的守望者》已经卖了3500万册,说了3500万次同样的话:人不叛逆枉少年。我觉得这都能算是普世价值了。真是无尾狗的心声。我不算是塞林格的粉丝,将来在天堂的墙角遇见,也不会找他签名。我们葱不喜欢互相联系。可是我们知道,生活不仅是搏杀,生活还可以是在战栗中诉说着无望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