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曾国藩很快就发现,日课固然能使他认识到自己的毛病,但在改过上并无很大助益。诸如溺情于围棋,好动不好静,对人言不由衷,好名好作诗,读经jīng力不集中,心有旁骛种种毛病,日日自查日日有,近一个月下来,戒掉的只有抽水烟这一项。他向倭仁请教,得到的答复是,要有耐心,以今日之我战胜昨日之我绝非易事。孔子之“大德不逾闲”,即便是圣人也难以完全做到。孔门高第颜回可以三个月不违仁,这是不可学的。即使“日月之至”的境界,亦非圣贤不能,“我辈但宜断断续续求其时习而说。”唐鉴则告诉他,“最是‘静’字功夫要紧,大程夫子是三代后圣人,亦是‘静’字功夫足。王文成亦是‘静’字有功夫,所以他能不动心,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礼也不明,都是浮的。总是要静。又曰:凡人皆有切身之病,刚恶柔恶,各有所偏,溺焉既深,动辄发现,须自己体察所溺之病,终身在此处克治。”
显然,天性不可克制,即使后天养成的陋习,也绝非短时间内可以祛除,急功近利不可行,修身要求的是终身的实践。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日课两月之际,曾国藩再作反省:“自立志自新以来,至今五十余日,未曾改得一过,所谓‘三戒’、‘两如’及静坐之法,养气之方,都只能知,不能行,写记此策,欲谁欺乎?此后直须彻底涤dàng,一丝不放松。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务求息息极静,使此生意不息,庶可补救万一。慎之,勉之!”倭仁加上的批语是:“力践斯言,方是实学。”97
但说归说,做归做,只过了一夜,他又故态复萌。先是晏起,而后“赴何子贞饮约。……酒后,观人围棋,几欲攘臂代谋,屡惩屡忘,直不是人!……至岱云处,与之谈诗,倾筐倒篋,言无不尽,至子初方归。比时自谓与人甚忠,殊不知已认贼做子矣。日日耽著诗文,不从戒惧谨独上切实用功,已自误矣,更以之误人乎?”是日,倭仁批语的分量也加重了:“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jīng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尽净,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98
到了十二月初七,冯卓怀重立功课,而曾国藩“自十月朔立志自新以来,两月余渐渐疏散,不严肃,不谨言,不改过,仍故我矣”。于是向好友看齐,再立课程如下:
敬整齐严肃,无时不惧。无事时心在腔子里,应事时专一不杂,如日之升。
静坐每日不拘何时,静坐半时。体验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沾恋。
读书不二一书未点完,断不看他书。东翻西阅,徒徇外为人。每日以十页为率。
读史丙申购廿三史,大人曰:尔借钱买书,吾不惮极力为尔弥缝。尔能圈点一遍,则不负我矣。嗣后每日点十页,间断不孝。
谨言刻刻留心,是功夫第一。
养气气藏丹田,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保身十月廿二奉大人手谕曰:节劳,节欲,节饮食。时时当作养病。
日知所亡每日记《茶余偶谈》二则,有求深意是徇人。
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以验积理之多寡,养气之盛否。不可一味耽着,最易溺心丧志。
作字早饭后作字半时,凡笔墨应酬,当作自己课程。凡事不可待明日,愈积愈难清。
夜不出门旷功疲神,切戒切戒。99
课程虽立,可从日记中看,曾国藩依然故我,“每日悠悠忽忽,一事未作。”甚至到了十六日,听说菜市口行刑,即欣然随人前往观看,“仁心丧尽,比时悔之而不速返。徘徊良久,始归。旷日荒谬至此,尚得为人乎?……复走子贞处,无事夜行,心贪嬉游,尚说甚学!又围棋一局,要日课册何用?”100转过年来,甚至日课也坚持不下去了。正月初九方补记初五以后之事,“所以须日课册者,以时时省过,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记,则所谓省察者安在?吾谁欺乎!真甘为小人,而绝无羞恶之心者矣。”101次日早起,他忽然吐血数口,联系到不时出现的耳鸣、眼蒙等症状,102曾国藩归因于气血素亏,思虑过度,不能静养。决定遵从父亲的嘱咐,节劳节欲节饮食,所谓节劳,就是“寡思虑”,不能太用功。
截至三月初,朋友“问余(日)课册,予但有日记而无课,闻之不觉汗下”。103实际上,此后他虽然还在每日日记中自省,可日课一事已名存实亡了。三月初十大考翰詹,曾国藩名列前茅,引见之后擢升翰林院侍讲,又于五月得四川乡试考差,一去近半年。之后公事渐繁,他也就不再有时间jīng力从事日课了。
在与天性和嗜欲的这场战争中,曾国藩败下阵来,做圣人虽不成,但绝非一无所获。俗谚:人贵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从何而来?自省也。从曾国藩以后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这一段日课的经历使他养成了自省的习惯,并贯彻终生,受益终生。人不怕有毛病,怕的是有毛病而不自觉,若要自觉,则自省的功夫必不可少,它是个人修身与砥砺自新的前提。许多人难于进步,就在于他们不懂得自省,从而陷溺于嗜欲本能之中难以自拔,浑浑噩噩地虚度了一生。
但在学问上,曾国藩大有进境。“公为学研究义理,jīng通训诂,为文效法韩欧而辅益之以汉赋之气体。其学问宗旨,以礼为归。尝曰:古之所为经世之学也,学礼而已。于古今圣哲自文周孔孟下逮国朝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诸儒,取三十有二人,图其像而师事之。自文章政事外,大抵皆礼家言。”104李鸿章所论,有一事不确,即所谓“jīng通训诂”。曾国藩虽亦涉猎汉学,然自云:“数年看《说文》,总无心得。”105
曾国藩为学的另一大特点,在于无门户之见,故能兼收并蓄,融会贯通而自成一家。对于当时汉学崇尚考据、颜李倡导力行,曾国藩认为都有矫枉过正之弊,他们对于理学的批判,因门户之见而失于偏颇,因噎废食,不足为法。106道光二十六年夏秋之jiāo,曾国藩病肺热,僦居城南报国寺静养,与好友刘传莹相与问学。其时,曾国藩已脱出初学时的藩篱,对学术有了自己的主见。“公尝谓近世为学者,不以身心切近为务,恒视一时之风尚以为程而趋之,不数年风尚稍变,又弃其所业,以趋于新。如汉学、宋学、词章、经济,以及一技一艺之流,皆各有门户,更迭为盛衰,论其原皆圣道所存,苟一念希天下之誉,校没世之名,则适以自丧其守,而为害于世。公与刘公传莹讨论务本之学,而规切友朋,劝诫后进,一以此意为竞竞焉。”107
刘传莹,字椒云,湖北汉阳人,时为国子监学正,于汉学尤其是考据、舆地之学深有造诣,但无汉宋门户之见。“刘君之为学,远师朱子,近法顾氏(指清初大儒顾亭林),以义理为归,而考之实事,不尚口辨,不驰声誉,并世辈流,殆罕其匹。”108两人对学问的看法,深相契合。巧合的是,报国寺前有座祭祀顾亭林的祠堂,而顾氏亦深通考据、舆地之学而无门户之见。所谓“务本”之学,是相对于追随cháo流的“风尚”之学而言的,指的是自孔孟程朱至国朝大儒之学。不知是否从这时起,顾亭林成为曾国藩心目中的偶像,109但顾氏倡导学以致用,转移风气,陶铸人才及“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愿,肯定震撼了他,感动了他。“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110“一命”者,古时对小官的称呼,意为凡身任公职者,都负有率先垂范以转移风俗,陶铸人才的责任。钱穆先生称,此即曾氏毕生学术之所在,亦即其毕生事业之所在。111别具慧眼,真正抓住了曾氏学术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