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如何把握庄子哲学呢?严复认为应该多视角、多方面探讨,要避免发生像孔子指出的“识其一不知其二”的情况,“一家之术,如神农之并耕,释氏之忍rǔ,耶稣之信无,皆其说至高,而为人类所不可用,所谓识其一不识其二者也”。[39]其意是说,学问再高深,学说再高明,高到没有用处,对人类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庄子》是一部富有哲理的著作,严复的评语也带有浓厚的哲学思考意味。哲学是宇宙观。宇宙观是什么呢?严复认为:“宇宙,皆无形者也。宇之所以可言,以有形者列于其中,而后可以指似,使无一物,则所谓方向远近皆亡;宙之所以可言,以有形者变于其际,而后可以历数,使无一事,则所谓先后久暂亦亡,故庄生云尔。宇宙,即今西学所谓空间时间也。空无尽处,但见其内容,故曰有实而无乎处。时不可以起讫然,故曰有长而无本剽。宇者,三前之物,故曰有实;宙者,一互之物,故曰有长。”[40]
宇宙无垠无限,那么天地和自然呢?“天之可推,以有历数,地之可指,以有人据。”[41]这里所谓“天”,指时间,可用历数推算;“地”则指空间,是供人居住,和上述宇宙的含意是一致的。而“天不得不高”,[42]天高,是自然现象,亦即“所谓自然”。至于“天理”的涵义,严复的理解颇带近代意味。“依乎天理,即欧西科哲学家所谓Wem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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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ure”,[43]可见他心中的“天理”,就是自然规律。“依乎天理”,是要求人们按照自然规律生活。“安时处顺,是依乎天理注脚。”[44]违背了自然规律,就会遭到“天理”的惩罚。
关于哲学的两大派,严复明确指出:“屈大均曰,心从知而得,知之外无所谓心也。常心从心而得,心之外无所谓常心也。……庄生之齐物,亦齐之于吾心尔,知心之外无物,物斯齐矣。屈氏所言,乃欧西惟心派哲学。与科学家之惟物派大殊,惟物派谓此心之动,皆物之变,故物尽则心尽,所言实凿凿可指,特惟心学说者,不可不深究也。”[45]人们常说的“鬼神”和“上帝”也是属于唯心论。“世人之言幽冥,宗教之言上帝,大抵皆随其成心而师之之说也。”[46]唯心论虽能满足人们的想象欲,并能激发人们的信仰热情,但却缺乏科学依据。“至其真说,则皆无据。”[47]由此不难看出严复的哲学倾向性是选择唯物论。
“道”、“气”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概念,也是《庄子》一书着意讨论的范畴。庄子曰:“夫随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48]这里的“道”,指的是宇宙本体。由于随心所欲的过分夸张,赋予了“道”以万能的属性,明显带有唯心论的杂质。严复对此评价道:“自夫道有情有信以下,至而比于列星止,数百言皆颂叹之词,然是庄文无内心处,不必深加研究。”[49]对庄子的“道”不以为然,甚至加以否定,认为这是庄子思想不考虑的一面。
关于“气”的解释,庄子的看法是:“人之生,气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50]“通天下为一气”的命题,“气”与生死的关系,“气”与万物的关系,事物之间相互转化的关系等,这里的“气”到底是指物质的客观存在,还是jīng神性的概念?严复认为,庄子本义指的是物质属性。“今世科学家所谓一气常住,古所谓气,今所谓力也”。[51]即古代所谓“气”和今人所言“力”相通,两者都具有物质的属性。严复颇为重视这一命题,他进一步指出:“一气之行,物自为变,此近世学者所谓天演,而因人亦以庄子为古之天演家。”[52]“气”是物质变化的原因,由于“气”的存在运行,形成了物质的演变、发展和进化。严复还举空气为例说明,“厉风济,则众窍为虚,非深察物理者不能道。凡有窍xué,其中含气,有风过之上,则xué中之气随之俱出,而成真空,医家吸入器,即用此理为制。故曰:厉风过,则众窍为虚。向解作‘止’,误。”[53]这里的气与风,即是空气,它和“通天下一气耳”的“气”虽有具体和抽象之别,但其内涵都是包含物质属性。
对《庄子》原有的唯物论倾向的观点,严复多次举例说明其正确性,如“秋毫之端”,他评曰“秋毫小矣,乃至其端,乃至端之万分未得处一焉,此算学家所谓第三等微分也”。[54]又如庄子所谓“视之而不见”[55]与老子的“希”、“微”、“夷”等概念,严复评道:“光曜亦自无物,故曰,予能有无。然尚有光,可以目治,故曰,未能无无。”[56]严复的评语是以近代数理科学为基础,对它们重新解释,作出合乎唯物论的注释。
庄子的《齐物论》一篇,包涵对事物本体的认识和认识事物的方法两层意蕴。这一命题可分两组理解:(一)齐物,论;(二)齐,物论。以这种认识论和思想方法,很容易混淆事物的类属差别,混淆事物各自具有的内在本质。对此,严复认为,“物有本性,不可齐也,所可齐者,特物论耳。”[57]事物千差万别各有本性,不能千篇一律,qiáng求划一;但对于事物的认识,却可能取得一致。在这一命题中,严复超越了庄子原著的某些唯心主义观点,步入了唯物主义的轨道。
当然严复的某些评语中也明显含有唯心论观点,如内篇总评称:“由是群己之道jiāo亨,则有德充之符焉。处则为大宗师,《周易》见龙之在田也。出则应帝王,九五飞龙之在天也,而道之能事尽矣。”[58]借用《周易》来为自己论证,实际上还是九五至尊真龙天子传统观念在作祟。
在认识论上,严复的某些评语重复了庄子原著的形而上学观点。例如,“似道之物,皆无始卒。无始卒者,惟环可言,则由是往复周流之事起矣”。[59]对事物的变化作了循环论解释。又如,“夫终身役役,而不成功,不独人道有如是也,而尤然。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寒暑之推迁,昼夜之相代,生之万物以成毁生灭于此区区一丸之中。其来若无始,其去若无终,问彼真宰,何因为是,虽有大圣,不能答也”。[60]“天地若同宇宙,则其物固为不可思议,亦不得云自无而有,若其义如此易了,何须费词乎?”[61]对天地万物的奇妙变化“不可思议”,这又明显沾上了不可知论的色彩。按理说,严复所处的时代与庄子已大不相同,严复所具备的科学素养也决非庄子所能比拟,而他所列举的日月、江河、寒暑、昼夜等,在当时也并非“不可思议”,不能解释。严复在认识论上之所以陷入一种“不可知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