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对梁启超的批评持抵触的态度。他认为通俗的文字,决不能翻译西方艰深的理论著作。他说:“窃以谓文辞者,载理想之羽翼,而以达情意之音声也。是故理之jīng者不能载以粗犷之词,而情之正者不可达以鄙倍之气。”[74]其次,他认为西方并不存在“文界革命”。他说:“且文界何革命之与有?持欧洲晚近之文萃,以当古者较,其所进者在理想耳,在学术耳,其情感之高妙,且不能比肩于古人,至于律令体裁,直谓之无微之异可也”。再次,如依梁氏之说,“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最后,他翻译的“学理邃赜之书”,读者对象不是学僮,而是多读中国古书的人。
严复推崇古典文言,反对通俗白话,他本着这种观点反对新文学运动,对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亦持贬议。他在致学生熊纯如的信中说:
北京大学陈、胡诸教员主张言白合一,在京久已闻之,彼之为此,意谓西国然也。不知西国为此,乃以语言合之文字,而彼则反是,以文字合之语言。今夫文字语言之所以为优美者,以其名辞富有,著之手口,有以导达要妙jīng深之理想,状写奇异美丽之物态耳。如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又沈隐侯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今试问欲为此者,书于文言求之乎?抑于白话求之乎?诗之善述情者,无若杜子美之《北征》;能状物者,无若韩吏部之《南山》。设用白话,则高者不过《水浒》、《红楼梦》。下者书同戏曲中簧皮之脚本。就令以此教育易于普及,而斡弃周鼎,宝此糠匏,正无如退化何耳。[75]
严复轻视语体文写成的文学作品,说明他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尤其是宋元以降词曲、小说兴起的背景,并没有全面、深刻的了解。所以他轻视白话文学的历史地位,坚持以屈、宋、李、杜之诗,马、班、韩、柳之文,才真正是文学中的典范之作这种正统的文学观。这也就无怪乎他认为新文学是一种退化现象。
就严复的创作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而言,主要是在散文方面。他从1895年在《直报》上发表第一篇政论文《论世变之亟》开始,到逝世为止,26年中共发表了96篇文章。体裁大都是政论文,其余大都是碑传序跋一类记叙体,有一两篇赋体祭文。文章内容涉及全球大事、社会古今、中西学术,书报评介直到名人行状、办学章程等,无所不及。此外,严复给亲友学生所写的大量书信,也可视为随感录式的简札体散文。
严复的散文在当时被归为桐城派。他本人与清末桐城派的主要代表吴汝纶关系十分密切,他们两人书信往来,切磋译书,吴汝纶还为《天演论》和《原富》两书作序,对严译推崇备至。吴称誉《天演论》“骎骎与晚周诸子相上下”,[76]“追幽凿险,扶摘奥赜,真足达难显之情,今世盖无能与我公上下追逐者也。”[77]而严复对吴汝纶也很尊重,他以钦敬的口气对吴说:“复于文章一道,心知好之,虽甘食耆色之殷,殆无以过。不幸晚学无师,致过壮无成。虽蒙先生奖诱拂拭,而如jīng力既衰何,假令早遘十年,岂止如此?”[78]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严复常语:“吾国人中旧学淹贯而不图夷新知者,湘yīn郭侍郎后,吴京卿一人而已。”[79]1903年初,吴汝纶病故。这时严复正想将已译完《群学肄言》一书寄给吴汝纶,请他作序,闻此噩耗,严复哀恸不已。在该书《译余赘语》中说:“呜呼!惠施去而庄周忘质,伯牙死而钟期绝弦,自今以往,世复有能序吾书者乎!”
吴汝纶在晚期桐城派作家中居于坛主地位,以其资历深望,为《天演论》作序,对该书的风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桐城派到清末已是qiáng弩之末,在文学理论上并没有什么建树。吴汝纶虽然思想开明,为了保住桐城派的阵地,他也力主把《古文辞类纂》列为学校必修课,并极为赞誉严复和林纾用古文来传播西学。按照桐城派文学的“家法”,写作须“清通、质实、雅驯”,富有“神气”。如果抛开桐城派末流把这些规范变成僵死的教条而阻碍新兴文学运动的发展这一点不谈,作为散文艺术的一般要求,这些主张确有其一定的美学价值。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的翻译标准,与这些审美取向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严复的译文尽量“化俗为雅”,甚至“与其伤洁,毋宁失真”。严复的文章,较之他的译文,并不刻意求雅,而是自由舒放得多。虽然在写作技巧上他吸收了桐城派严整峻洁、音节铿锵的特长,但他还是保持了自己的个性和特长。严复散文最大的特色是以理胜、以情胜。在说理上,他运用西学逻辑推理之法,演绎、归纳,论据翔实,鞭辟入里,具有很qiáng的说服力。特别是当他热情洋溢介绍科学、疾痛惨怛地指陈积弊、慷慨激昂地呼吁救亡时,他就很难做到心平气和,也顾不得讲究什么“气清体洁”、“清淡简朴”的桐城规矩了。试看《救亡决论》中的一段分析中国积弱不振原因的文字: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华风之敝,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呜呼!岂不信哉!岂不信我!今者,吾欲与之为微词,则恐不足发聋而振聩;吾欲大声疾呼,又恐骇俗而惊人。虽然,时局到今,吾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儒儿,更蹈作伪无耻之故辙。今日请明目张胆为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80]
清晰的思想、qiáng烈的感情、铿锵的语言,若如以石击水,激烈地冲撞着读者的心灵,使人悚然、憬然、奋然。可以说,严复的议论文,以其内容之博大、思想之新颖、推理之科学,决非同时期其他桐城派作家可以比肩,他已在许多方面突破桐城派的文章格局。
对于严复的议论文,章太炎在《与人论文书》里批评道:“下流所仰,乃在严复林纾之徒。复辞虽饬,气体比于制举,若将所谓曳行作姿者也。”在《社会通诠商兑》里还说:
“就实论之,严氏固略知小学而于周秦两汉唐宋儒先之文史,能得其句读矣。然相其文质,于声音节奏之间,扰未离于贴括。申夭之态,回复之辞,载飞载鸣,情状可见,盖俯仰于桐城之道左而未趋其庭庑者也”。[81]章氏这段批评是从政治立场指责严复反对民族革命。不过,在此他却道出了严复议论文的主要特征:它并不像桐城派那么温柔敦厚,那样简雅含蓄,而是笔端常带感情,通过反复的qiáng调及有力的节奏给人以艺术感染。而这正是严文的长处所在。
严复的诗歌作品主要结集在《愈懋堂诗集》里,他老年也自称为愈懋老人。懋就是野,愈野即愈鄙的意思。他在《与《外jiāo报》主人书》一文中说:“今吾国之所最患者,非愚乎?非贫乎?非弱乎?则径而言之,凡事之可以愈此愚、疗此贫、起此弱者皆可为。而三者之中,尤以愈愚为最急。”[82]这就是说,严复认定愈愚为救国之急务,所以他启称为愈懋老人,把自己的诗集取名为《愈懋堂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