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人笃实,不尚夸张,而中国人作深通其文字者,又欲知无由,所以莫复尚之也。且其学绝驯实,不可顿悟,必层累阶级,而后有以通其微。及其既通,则八面受敌,无施不可。以中国之糟粕方之,虽其间偶有所明,而散总之异、纯杂之分、真伪之判,真不可同日而语也。[3]从中西学术比较中,严复旋即体察到迫在眉睫的民族危难。他得出一个重要论断:“中国今日之事,正坐平日学问之非,与士大夫心术之坏,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管、葛复生,亦无能为由也。”[4]“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5]中国要振兴,当从此入手。严复油然而生思想启蒙的责任感,正如他后来致梁启超信中所忆:“甲午chūn半,正当东事皋兀之际,觉一时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于是有《原qiáng》、《救亡决论》诸作,登布《直报》。”[6]1895年2月至6月间,严复陆续在天津《直报》上,发表了四篇重要文章:《论世变之亟》、《原qiáng》、《辟韩》和《救亡决论》。如果说,同一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动的“公车上书”着重从政治角度,运用传统三世说,揭开了维新变法的序幕;那么严复的这些论文则主要立足于学术,通过中西对比,对中国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学术做了更深层次的探讨,开中国新文化之先河。
《论世变之亟》是严复“维新”思想的导论。他以qiáng烈的危机意识,抨击了一切顽固守旧的论调,qiáng调要适应历史的发展规律,即所谓“运会”。严复开宗明义指出中国的危难处境不是一时出现的社会政治危机;而是千古未有的文化危机:“今日之世变,盖自秦以来,未有若斯之亟也。”“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我国人不虚心以求西方真相,徒塞一己聪明以自欺。”在这种危机面前,只有认清时势,把握历史的进化规律,才能渡过危机,否则,即使圣人复生,也无能为力。他说:“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圣人的作用只在“知运会之所由趋,而逆睹其流极,……成成辅相,而置天下于至安”。他批评守旧者固步自封、自我封闭、一厢情愿地将中国和外部世界隔绝开来,“使至于今,吾为吾治,而跨海之汽舟不来,缩地飞车不至,则神洲之众,老死不与异族相往来,富者常享其富,贫者常安其贫。”结果使中国文化失去了与西方文化jiāo流、沟通的机会,中国社会的生机窒息殆尽。“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qiáng之效者,无目者也;谓不讲富qiáng,而中国可以安,谓不用西洋之术,而富qiáng自可致,谓用西洋之术,无俟于通达时务之真人才,皆非狂易丧心之人不为此。然则印累?绥若之徒,其必矫尾历,而与天地之机为难者。其用心盖可见矣。”
严复还进一步剖析了中西文明的差异,指出造成中西之间差距的根本原因在于“自由”:
今之夷狄,非犹古之夷狄也。今之称西人者,曰彼善会计而已,又曰彼擅机巧而已。不知吾今兹之所见所闻,如汽机兵械之伦,皆其形下之粗迹,即所谓天算格致之最jīng,亦其能事之见端,而非命脉之所在。其命脉云何?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7]由于中国“历古圣贤”畏惧自由,而西洋各国则持“唯天生民,各具赋异,得自由者乃为全受。”故双方的特点大相径庭,譬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多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8]严复在这里提供的一幅中西文明对照表,虽“未敢遽分其优绌”,但他用词的褒贬,非常清楚地表明他提倡什么;而他指出西方学术jīng神是“黜伪而崇真”,政治jīng神是“屈私以为公”,贯穿于其二者之中的又是“自由”,可谓说透了“夷之长技”的根本,找到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正确之途。
《论世变之亟》揭示了中国社会危机的深层原因在于文化学术,《原qiáng》则希图找到谋求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为此,严复提出了一套自己的救国理论。
严复首先根据英国斯宾塞(H.Spencer)的学说,认为一个国家的qiáng弱存亡,取决于那一个国家国民的“血气体力之qiáng”、“聪明智虑之qiáng”、“德行仁义之qiáng”。文章开首就赞叹达尔文的贡献,称自从1859年,达氏的《物种原始》(即《物种的起源》)出版后,“欧美二洲,几乎家有其书,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一时斐变。”随后,斯宾塞又将生物学的达尔文主义推广到社会生活领域,创造了社会的达尔文主义。这样,斯宾塞“则宗天演之术,以大阐人伦治化之事。号其学曰‘群学’,犹荀卿言人之贵于禽shòu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学’。……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初通天地人禽shòu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夫亦可谓美备也已。”[9]据此,他提出斯宾塞所说国家qiáng弱存亡的三大标准:“体力”、“智虑”、“德行”。“是以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10]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所塑造的富qiáng观的雏型,也是西方进化论系统介绍和输入中国的肇始。
严复然后运用“智”、“德”、“力”三个标准,说明了当时中国民族危亡的处境。他揭示中国自从甲午战争中所bào露出来的诸种败象:国防的溃弱、官场的腐败和人才的凋零。且看在外的将士,“将不素学,士不素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曳兵而走,转以奉敌”。再看居庙堂之上的官吏:“人各顾私,……于时事大势,瞢未有知。……其尤不肖者,且窃幸事之纠纷,得以因缘为利。”朝中的文武官员是如此,遭受封建专制压迫的民间人士,更呈现出一派凋零寂灭的景象,“乃吾转而求之草野闲巷之间,则又消乏虽亡,存一二于千万之中,意谓同无,何莫不可!”长此以往下去,则“岁月悠悠,四邻耽耽,恐未及有为,已先作印度、波兰之续。”他大声疾呼,要救亡图qiáng:“呜呼!吾辈一身无足惜,如吾子孙与四百兆之人种何!”勾画了一幅中国文明没落衰亡的历史图象,从而为他的维新主张提供了一个深刻而有说服力的背景。
中国社会存在深刻的文明危机。克服这种危机的办法在哪里呢?严复的看法是只能求助于渐进。他认为,中国社会固然处在危机的煎熬上,但要谋求解决又不宜操之过急。他一再引申斯宾塞的话,认为“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欲谋国家的富qiáng,必须“相其宜,动其机,培其本根,卫其成长,则其效乃不期自立”。他从渐进的社会改良论出发,拒斥了当时比较激进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政治主张。他深知,在西方资本主义繁荣的表象背后,还存在着贫富悬殊,所以西洋近代就出现了“均贫富之党起,毁君臣之议兴”的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但他认为“此之为患,又非西洋言理财讲群学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数国之贤者,聚千百人智虑而图之,而卒苦于无术。盖欲救当前之弊,其事存乎人心风俗之间。夫欲贵贱贫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贤而少不肖者,皆智而无其愚而后可。否则今日取一国之财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齐又见焉。”严复qiáng调改造社会宜从“人心风俗”入手的重要性,主张通过提高民力、民智、民德的办法解决当前存在的异乎寻常的文明危机。他的结论是“是故国之qiáng弱贫富治乱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必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严复的这些认识为其翻译赫胥黎(Thuxley)的《进化论与伦理》(即《天演论》)一书,做了思想准备,他以后持行“教育救国”的主张,反对一蹴而就的社会革命,也与这一思想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