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新的创作道路起步——《鼓书艺人》
《鼓书艺人》在美国写成以后,由美国友人Helenakuo(郭镜秋)女士根据中文手稿译成英文。一九四九年秋天,老舍由美国回国,并未携带这部小说的手稿,其原因大约是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人员的检查,因为在这部作品中,老舍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蒋介石反动统治的不满与憎恶。一九五二年,郭镜秋的英译本在纽约出版,那时老舍已经回国一年多了。回到祖国的老舍,当然是不忘这部书的,但是他看到,《鼓书艺人》的主人公们,已经翻身作了国家的主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觉得现在再写大鼓艺人,就应当着力表现他们翻身解放的狂喜,于是,他就在原来已有的《鼓书艺人》的题材上,重新构思,融进自己的新的体验,新的感受,创作了他歌唱新中国的第一个话剧《方珍珠》。此后一段时间,他的创作重点,完全转移到了反映新中国的现实生活方面,他不断地构思新作,充满了旺盛的创作力,根本无暇回顾过去的写作生涯,所以《鼓书艺人》也就永未被提起,看来,这部以民间鼓书艺人的生活为题材的独具特色的作品,似乎要永远被历史湮没了。
但是,历史是公正的。艺术家的任何有益于人民的创造性劳动,都将被人民所记忆。在一九七九年胡洁青托人去美国查找原稿而不得的情况下,马小弥动手将《鼓书艺人》由英文转译为中文,中文译本于一九八○年十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马小弥是老舍已故好友马宗融教授之女,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曾与老舍有过密切接触,她熟悉老舍的生活,熟悉老舍的艺术风格,她的译文,在体现老舍的语言风格方面,尽了最大的努力,并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由中文译英文,由英文再译中文,辗转三十余年,《鼓书艺人》终于和读者见面。它的遭遇是罕见的,它的价值将因此而更显得珍贵。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说:“和一切真正的艺术品一样,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加上辗转的翻译,并没有侵蚀它的光泽,如今读来依然具有新鲜的魅力;而且在某些方面,今天反而能比当初更充分更深入地认识它的成就和意义。”(注:樊骏:《从〈鼓书艺人〉看老舍创作的发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3辑。)
在老舍的创作中,《鼓书艺人》是一部面貌全新的作品。它以重庆为背景,描写了大鼓艺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经历。小说写了两个艺人家庭:方宝庆一家和唐四爷一家。作品的重点是写方宝庆和他的养女方秀莲。方家是正派的艺人家庭,宝庆与秀莲自不必说,即便是喜喝酒、爱骂人、脾气“难捉摸、多变化”的宝庆夫人——方二奶奶,其心地也有厚道之处。唐家则不然。唐四爷夫妇自私、狭隘,人品不好;他们的女儿琴珠,轻浮、下流,既卖唱又作暗娼。唐家与方家的矛盾纠葛,是两种不同人格的冲突。《鼓书艺人》通过对这两个艺人家庭的不同生活道路的描绘,肯定了高尚,否定了卑俗,歌颂了艺人的正直的品德,也鞭笞了旧的社会制度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造成的种种恶劣影响。
《鼓书艺人》在思想内容上的另一个特点是,愤怒地宣泄了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憎恶与不满。在老舍的作品中,《鼓书艺人》是唯一的以重庆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他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憎恶与控诉,在这部作品中也表达得最为直接和鲜明。老舍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所写的作品,如话剧《残雾》、《面子问题》、《归去来兮》、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等,都有揭露和批判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内容,然而其尖锐与鲜明,均不及《鼓书艺人》。小说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揭露与控诉,是融汇于方宝庆、方秀莲的遭遇描写中,通过具体情节加以表现的。宝庆在重庆开“书场”,后来又通过说书进行抗日宣传,本应得到重庆国民党当局的支持与保护,实则不然,官面上的地痞流氓、特务、巡官等,则须要宝庆的伺候与招待,尤其是他们对秀莲的纠缠,使“宝庆心如火焚,可是使劲压着火,还陪着笑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作艺”,他的感慨,本身就是对重庆的黑暗现实的一种控诉。后来,军阀王司令又要qiáng娶秀莲做他的第六个小老婆,更使宝庆倍尝酸辛。王司令已经五十多岁,秀莲才十五岁啊!然而王司令有权有势,谁惹得起呢?跑,无处走;告,无处说。宝庆说:“虽说有政府,也决不会拿军阀怎样,还不是官官相护,姓王的怎么胡作非为都成,谁来保护咱们呢。”后来还是宝庆出了一大批钱孝敬王司令,此事才算了结。在小说里,王司令并未出场,作家只是着力写了这件事在宝庆一家所引起的反响,它的起因,它的结束,它给宝庆、秀莲在jīng神上所带来的压力与痛苦,均可看出王司令的荒yín、霸道给平民百姓造成了何等巨大的灾难!这就是国难期间国民党官僚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在描写这些情节时,作家的笔是充满愤懑的情感的。
对秀莲的遭遇的描写,是最能体现《鼓书艺人》现实主义jīng神的篇章,它所包含的社会内容,也是深刻的。秀莲是单纯而又善良的女孩子,她作艺,历来端庄、严肃、大方;她热爱生活,懂事之后,为了开始严肃的人生,她扔掉了心爱的邮票本;认识孟良之后,她努力学习文化,孟先生介绍她去女子补习学校学习,她欣喜若狂。论她的天资和宝庆的严肃的调教,她是本应有一个光明的生活前景的。但是,后来她变了,她不仅开始追逐摩登女子的时髦姿态,而且为国民党特务分子张文所玩弄,一度离开了方家。张文骗取了她的感情,也骗取了她的财物,在她就要生孩子的时刻,将她抛弃了。她被遗弃,受折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她的遭遇,是人生的一幕悲剧。天真而又单纯的秀莲,何以会走上这样一个凄惨的绝境呢?小说告诉我们,这是有深刻的社会原因的。在当时重庆的社会环境中,艺人们面对的,到处是欺压与冷遇。王司令想霸占秀莲虽然以宝庆出钱而告结束,但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啊!接下去的一个重大打击,就是秀莲在女子补习学校的遭遇。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学习的机会,秀莲高兴异常,在去学校路上,她告诉宝庆,将来她毕了业,要帮助爸爸办艺校,还要自己写新鼓词,她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多么qiáng烈的感情啊。但是进学校的第一天,她就遇到了黑暗势力的包围与打击,那个军阀的姘头与黑市商人的女儿竟然当众rǔ骂她,声称她们“有身份的人”不能跟卖艺的坐在一起。倔qiáng的秀莲只好将书撕成碎片,愤然离去。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jīng神上却又多了一层压力。她感到,她是很难有出头之日了,她只能走琴珠和大凤的路,“这条路不济,可你也就这么一条路了”,再加上泛滥成灾的美国huáng色电影的毒害,这就使秀莲逐渐由单纯趋向复杂,由天真趋向庸俗了。她需要爱情,但又无人正确的引导她。就在这时,特务、流氓分子张文,乘虚而入,导致了她的生活悲剧的发生。作家写秀莲的遭遇,固然寄托着他对鼓书艺人的深切同情,但主要还是为了揭露和控诉那个摧残她的腐朽而又残酷的社会制度,应当说,老舍的意图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