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老舍,却吃少喝,发育很晚,可是论懂事,却比一般小康人家的孩子要早。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有些事情留有终身不能磨灭的记忆:比如,每年都要有几趟,跟随母亲去城外的舒氏茔地,为死去的父亲上坟。母亲要告诉他:咱们是旗人,庚子年间,你的父亲阵亡了,他原本是正红旗下的一名“巴亚剌”!再比如,他见到过家里保存的一块小木牌,那上面有父亲的名字,还有证明父亲长相特点的“面huáng无须”四个字,那是阵亡了的父亲当京师“巴亚喇”时候的一只腰牌,是他上下岗使用的一枚通行证。还比如,母亲曾多次讲过他怎样失去了父亲。“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bào的。况且,童话只是童话,母亲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吐了一口气》),是直接与庆chūn一家命运攸关的事实。随着父亲的故事在心中扎下了根,幼年的老舍也渐渐地体会到了父辈八旗将士们的爱国情感,明白了:作为旗兵永寿的儿子,“爱咱们的国”,是人生的头一宗大事情。今天,我们重新提起老舍先生的这段童年往事,不难想到的是,日后成为大作家的老舍,对于北京城这片撒下过父兄们热血的土地,会持有什么样的情感,对于父辈以及世代八旗将士以血汗和性命来开拓、捍卫的祖国,会持有什么样的情感!老舍一生极具爱国情操,从青年时代起就异常地忧国忧民,早期作品无一不是这种情感的突出表达。1937年中华民族全民抗战爆发以后,他毅然抛弃舒适宽裕的大学教授生活,舍下妻子儿女,以一位著名作家的身份投身艰难困苦的抗敌文化工作,为社会各界做出了令人感叹的表率。他在当时给一位友人的信里,提到自己与妻子的分手,说:“国难期间,男女间的关系,是含泪相誓,各自珍重,为国效劳。男儿是兵,女儿也是兵,都须把最崇高的情绪生活献给这血雨刀山的大时代。夫不属于妻,妻不属于夫,他与她都属于国家。”为了国家,文化人老舍是用兵一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也用同样的标准要求妻子。在他和同样是旗人出身的妻子胡絜青心目中,显然都有八旗先人们慷慨赴战卫国殉国的榜样。
在老舍母亲的身上,也有着许多为当时旗人们所推崇的品德和所标榜的习性。老舍是母亲带大的,母亲待人处事的方方面面,在他看来,都是那么的值得捉摸、令人尊重,都是应当作为生活规范的。
母亲像许多八旗妇女一样,gān练、勤快、手巧,而且还继承了满人急公好义的传统品行,她特别乐于助人,能伸手帮别人一把的时候,从不推脱,哪怕是为人家的婴儿“洗三”,给周围的孩子剃头,为邻里少妇们“绞脸儿”,她都是有求必应,实心实意地去做;
母亲最肯吃亏,不仅从不跟旁人为点儿小事斗气,甚至心甘情愿地伺候了自己那守寡的大姑子好多年,到这位一向脾气不济的大姑子寿终正寝,她还把大姑子的所有遗物,慡快地jiāo给了突然冒出来的大姑子的“侄儿”(在满人的传统习俗中,一向有女性终生在娘家享有较高位置的习俗,据说,这种习俗的形成,既和早期满族妇女未受过“三从四德”观念灌输有关,同时,也因为旗人女儿在出阁前均保留有被选为“秀女”的机会,所以从小都受到另眼看待。老舍母亲长年以礼奉养大姑子,在这样的民俗中,是十分典型的例子);
母亲坚忍、要qiáng,把尊严看得很重,在一切大悲大难底下,她都“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我的母亲》),眼泪只往心里落,平时她一想起见官就紧张,可到了非找衙门里办jiāo涉不可的地步,她又能毫不示弱地挺身而往,这和满族妇女的自我认定有关系,她们时时记挂着:我可是旗人的妻子,是兵的妻子;
母亲爱清洁与整齐,老是把小院扫得清清慡慡、gāngān净净,叫旧桌面上不存一星儿尘土,连破柜门上的铜活儿也叫它永远闪着光,既是旗人,什么时候也得活得硬硬朗朗的——这也是一种必有的生活信条;
母亲爱树木花草,家里人都快断了吃食的时候,她也不让亡夫留下的石榴树和夹竹桃短了水。到了夏天,枝头开出好多的花,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刻。这类亲近自然景物的习性,追其本源,是和满族先民久久地生活在白山黑水自然怀抱、信奉崇尚自然的萨满教相关的,进入中原城市后,他们世代没有放弃这点儿情趣;
母亲好客,顾面子,“有客人来,无论手里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肉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遇上亲友家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gāngān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我的母亲》)老派的满人们特别“讲礼儿”,时刻把“体面”放在压倒一切的地位上,这种“穷讲究”在他们的观念里,是人生在世的一样原则、一种享受,老舍的母亲也不例外;
母亲在贫困之中一向乐观,家里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过年了,包顿饺子也搁不起肉,但是,她总是充满自信地告诉儿女们:咱们的饺子肉少菜多,但是最好吃!苦中寻乐,是下层旗人们非常普遍的特点,他们不这样做,就很难饱聚生气地渡过一道道生活难关。
老舍后来在谈到自己毕生的第一位真正的教师——母亲时,这样说:“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百位教师吧……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我的母亲》)
老舍一生,经受了比母亲要复杂得多的生存环境,更应对过许许多多预想不到的关坎与磨难,但是,只要是知情者,都不难发现,他待人处事的习性、方式、原则、风度,常常与母亲如出一辙。他毕生乐于救助穷苦人和弱势群体,自己吃亏反倒十分安然;他为人处世宽容大气,同时又要qiáng自尊,守秩序爱清洁,严格自律;他一贯喜爱动植物,晚年居住在东城富qiáng胡同“丹柿小院”的时候,他那横竖没几步就能走到边的院子里,被满满当当地种上了花草,满人的爱花嗜好,被推向了极致,院里、屋里,到处都是花,有昙花、银星海棠、柱顶红、兰花、腊梅、山影、枸杞、令箭荷花、仙客来、太平花,还有出自一百多个品种的三百多棵jú花!他出了名地好客,离了朋友们就活不下去的老舍,晚年更加看重友情。逢年过节,或是小院里百花盛开的时节,老舍的家,会变成了大家的欢乐之海,赏花赏画,品茗品酒,主人与宾客们全都痛快极了,欢畅之时,赵树理扯着嗓子“吼”过他拿手的上党梆子,曹禺酩酊大醉能够滑到了桌子底下……也有的时候,小院里会出现一些奇特的客人,“他们大都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有的还领着个小孩。一见到老舍先生,他们就照旗人的规矩,打千作揖行礼,一边还大声吆喝道:‘给大哥请安!’老舍先生忙把他们扶起:‘别……别这样!现如今不兴这一套了。快坐下,咱哥俩好好聊聊。’”事后,老舍向旁观的朋友解释:“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当年有给行商当保镖的,有在天桥卖艺的,也有当过‘臭脚巡’(旧社会的巡警)的。你读过我的《我这一辈子》、《断魂枪》、《方珍珠》吗?他们就是作品中的模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