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提倡"幽默",尚未成为林语堂的专卖品。此所以他于《语丝》以外,帮着青年们创办更激进一点的《莽原》半月刊了。那时林语堂的主张:^)非中
庸;0非乐天知命;不让主义;不悲观;不怕洋习气;必读政治,并未提倡闲适情调的。
三 南
行
一一在厦门
一九二六年八月底,鲁迅从北京南下,到了上海,九月初四,他乘轮到了厦门。第二年一月间,他又从厦门到广州;到了九月,他又从广州北归上海。这一年,正是北洋军阀政权总崩溃,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的时期;他又一度看到了大
革命的làngcháo,体味到《好的故事》的新的悲哀!(这一部分史料,保留在他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中,最近,陈梦韶编次了《鲁迅在厦门》的小册子,可供参考)
鲁迅到厦门大学去担任教职(国文系教授兼国学院研究教授),原是应林语堂的邀请。他远离了北京那个政治纷扰的圈子,投入这样景物宜人的海滨小城,而且生活比较安定,如他自己所说的:"背山面海,风景绝佳……四面几无人家,离市约有十里,要静养倒是好的。"①他初到那里,觉得还不坏,打算在那儿住两年,想把先前已经集成的《汉画像考》和《古小说钩沉》印出来。可是,他一住下去,便觉得不对了。后来勉qiáng住满了一学期;他当时的心境,可以下得"淡淡的哀愁"的考语。他说:"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 ,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塚;一粒深huáng色火,是南普陀寺的 : 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 ― 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 南人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要写,但却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6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 & 时感到空虚。莫非这就是一点4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
茫了,几乎就要发见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①这一份心境,我们是体会得到的,笔者曾经和他谈起,其间有着不可解消的隔膜。
鲁迅是从北京到厦门去的;北京的学术空气和上海已经不相同,海派的学术研究,在京派已觉得过于浮浅,若拿这一尺度来衡量其他城市的学术空
气,那当然更差一截了。海外人士心目中的国学,尚未脱离"四书五经"阶段, 那时的中山大学教授,力主读经,提倡《古文观止》,和陈济棠一鼻孔出气,要驱逐胡适出境,对于鲁迅的辑佚书工作更不能赏识了。那时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对国学也是外行,所期待于国学研究所的,也和鲁迅的预想差得很远。
—开头便格格不相入,也是势所必至的。鲁迅有一封写给景宋的信,说:"这
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空拳赤
手,显出本领来。即如这回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当开会之前,兼士要我
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
摊在地上,伏着,一一选出。及至拿到会场去时,则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
陈列之外,没有第二人帮忙。……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②彼此隔
膜之情,便是如此。
鲁迅在厦门住了半年,几乎近于不欢而散。固然厦门大学不了解鲁迅,
不认识鲁迅;鲁迅呢,也并不认识厦门大学,了解厦门大学(鲁迅曾经在《海上
通信》这么说过:"校长林文庆博士,他待我实在是很隆重,请我吃过几回饭,
单是饯行,就有两回。"实在他们之间是很隔膜的;)。不过,鲁迅虽是操守很严
的人,待人有时实在过于苛刻,尤其是他的笔尖;《两地书》乃是他们情侣间的信件,骂起人来更是不留情。笔者特地要提请读者注意,并不是鲁迅所骂的
都是坏人,如陈源(西滢;)、徐志摩、梁实秋,都是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学问很渊博,文笔也不错,而且很谦虚的。有人看了鲁迅的文章,因而把陈西滢、梁实
秋,看作十恶不赦的四凶,也是太天真了的!当时,鲁迅离开厦门大学,外间有鲁迅派和胡适派争斗之说,鲁迅也出来否认了 ;但,我们看了《两地书》,就
会明白鲁迅派确有和胡适派jiāo恶的事实;这样的门户之见,也是不足取的。
《鲁迅全集》第4卷,第29页。
《鲁迅全集》第11卷,第148页。在鲁迅的笔下,顾颉刚是十足的小人,连他的考证也不足道。其实,顾颌刚也是笃实君子,做考证,十分认真;比之鲁迅,只能说各有所长,不必相轻。其
他,鲁迅提到的人,我也认识了好多,他们文士的习气虽所不免,学者派头,或
许十足,却也不是什么小人〔鲁迅有一封信形容顾颉刚在广州时的猥瑣样儿,
也是有点过分的)。鲁迅有一封十月十六日写给许广平的信,对于这一回门
户之争,说得很明白。他说:"我的情形……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可是,本校情形实在太不见佳,朱山根之流,已在国学院大占
势力,口口 〔 口口)又要到这里来做法律系主任了,从此《现代评论》色彩,将弥
漫厦大。在北京是国文系对抗着的,而这里的国学院,却一大批胡适、陈源之
流,我觉得毫无希望。"①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偏见,他当时还怪沈兼士糊涂呢。
中国士大夫党同伐异,气量褊狭,鲁迅最为了解,但他也不能跳出这一圈
子,所以,他十分敏感。我觉得鲁迅写厦大欢宴太虚法师那一幕,倒是我所说的"隔膜"二字的最好注释。太虚法师本来是政治性和尚,和天主教之有于
斌,伯仲之间。他在中国官场的地位很高,对于佛法研究,却浅薄得很。太虚到南普陀来讲经,佛教青年会提议,拟令童子军捧鲜花,随太虚行踪而散之, 以示步步生莲花之意。世俗人的心目中,太虚便是如此人物。有一天下午, 南普陀寺和闽南佛学院分宴太虚,邀鲁迅作陪,厦大方面硬要他去,否则外间会说以为厦大看不起他们;顾及团体,鲁迅只得从命。鲁迅写道:"罗庸说太虚'如初日芙蓉',我实在看不出这样,只是平平常常。人席,他们要我与太虚并排上坐,我终于推掉,将一位哲学教员供上完事。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们,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呀。涅槃,呀,真是其愚不可及。……其时又有乡下女人来看,结果是跪下大磕其头,得意之状可掬而去。"②这明明是三种境界,要他们合拢来,也是不可能的。